年三十一早,徐越卿叫了車馬來送周筠回周家去,小姑娘惦念著說過幾日再來。

待送人出了門,福子和梁婆婆便拿了東西灑掃,院子裡原本就乾淨,掃掃塵土不過是慣例。午間早早吃了飯,徐越卿看會兒子書便犯困起來,遂撂了下來閉著眼小憩。

福子、梁婆婆娘倆忙得不停當,雖這家裡只三個人也需有個過節的樣子,擦擦洗洗將廳堂屋舍弄乾淨亮堂了,隨後又拿了米漿、抬著凳子到門口將那去年早就褪色了的對聯揭下來換上新的。

徐越卿一睡便是兩個時辰之久,倚在榻上是腰也酸背也疼,嘟囔著,早知去床上睡便罷了。

這半日昏昏沉沉地過了去,轉眼便進了夜,梁婆婆攜福子放了鞭炮過後才情徐越卿一起用些年夜飯。

桌上不過是些常見的菜品,魚、肉、餃子之類,這些菜蔬不見珍奇,倒有幾分家常意趣。

福子、梁婆婆請她坐下,桌上唯她一個,倒顯得冷清,徐越卿叫二人再拿兩副碗筷過來一同吃。

徐越卿不是什麼熱絡性子,更不平易,只不過家家燈火通明、歡聲笑語的,單自己身邊連個吃飯的人都沒有實在是太冷清。不過她在,福子娘倆便拘束地緊,如坐針氈,筷子險些也不會用了。

如此,徐越卿便不再為難她二人,潦草吃了些便推開碗回書房看書。

除夕這夜是極其難睡的,大小官員夜裡放給皇帝賀過第二日天不亮又是大朝會,換了朝服拜賀聖上。

像徐越卿這般無官職在身卻時常在執明府走動的自然無需一同前去,只不過自昨日夜裡,一晚上炮仗聲不聽,她昨日下午又睡久了,連綿著一夜起了好幾趟,一大早起來渾身不舒適,倚著床頭根本不想起來。

福子打水伺候徐越卿喜事過後方才換了前兩日買的襖子,徐越卿給的那些錢實在太多,梁婆婆和福子是實在不敢在自己個兒身上花費如此之多置辦衣裳首飾的,不說定製,成衣只敢些旁人典當了的舊物。

早起不待用早飯,福子、梁婆婆便請徐越卿在廳上主位坐,二人一同給徐越卿磕了頭,各自說了些吉祥話兒,徐越卿不談開不開心的只叫她們先站起來:“怎麼不穿新衣?”

福子跟著在田地裡勞作,不白皙卻勝在年幼輕健,繡花的粉藍襖子穿在身上倒顯得年長些,只不過略有些長了,不大合身。

梁婆婆撈起將福子長出來的袖子給挽起:“買偏大些的,來年還可以穿。”

“衣裳當下買就該買當下稱的,來年不也舊了?”徐越卿就算離開了徐家也不缺衣短食,豈止她們的難處。

這話不啻當頭一棒,梁婆婆臉皮發燙:“是老婆子考慮不周了。”

“我只說說罷了,”正月裡頭一天便為了件小事壞了和氣實在沒必要,徐越卿只叫二人坐下,商量日後,“我雖把你們贖下來了,但並不打算留你們一輩子,契書都在你們自己手裡頭,可想好了以後該如何?”

“姑娘這是要趕我們走?”

說句沒心肝的,徐越卿當日在街上遇到她們兩個算是緣分,不是她們也會為別人出了那幾兩銀子,一是為自己安心、二是為自己度日輕鬆,實在無需感激涕零,日後個人有個人的去處,豈有長久留在這兒的,更何況終有一日,徐越卿自己也是要走的。

“這宅子原是周家的,我離了京,他們沒有養你們的道理了。就算我不走,你們也該為自己的來日打算打算。”

“我們讀書不多又是鄉下人,姑娘不如直接告訴我們罷了。”

梁婆婆已年長,養著倒也沒什麼,灑掃灑掃、漿洗漿洗。福子年紀還小豈能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

徐越卿道:“福子,我送你去學裡讀書如何?”

福子呆愣愣的,不知說些什麼,她們鄉下莫說是自己這些淪落到賣兒賣女的叫女孩子讀書就算是大鄉紳家的姑娘也沒有說去學裡讀書的,姑娘這是要做什麼?

“你服侍我兩三年,也快及笄了,在外頭是要嫁人去的,我不想隨意找個人給你配了,不過由出錢叫你認字讀書,日後什麼路數瞧你自己個兒的了。”

梁婆婆拉著福子又要跪謝徐越卿,她們這是遇見貴人了,現如今成了自由身,還出錢叫福子這小閨女讀書,若日後念得出來也該像是常來的那幾位大人一樣風流富貴,這可是改命的事兒。

一大早又是這樣的大禮,徐越卿又將人扶起來,這些對她不過是舉手之勞。

如今不合適,只待年後,徐越卿便將福子送到私塾。

福子沒個正經名字,日後去學裡說出來叫人笑話。徐越卿懶懶地問她想叫什麼,福子恨恨的:“只叫人不知道曾頭上插過草、叫父母賣過的就行。”

嘴裡含混著,徐越卿問:“你姓什麼?”

“我不要我爹的姓,若姑娘不嫌棄,我想跟姑娘姓。”

徐越卿是斷不同意的,瞧著福子和梁婆婆關係親密、甚過母女,便問她二人可願意結成義母女,日後福子便跟著梁婆婆姓。

福子沒有不同意的,當即跪下認了乾媽。

徐越卿摸索著手指,叫福子從書房裡拿本書過來,隨意翻到一頁點了個字,連著幾回都沒碰到真沒好的,最後還是徐越卿自己個兒做主選了個“溢”字。

溢,器滿也,尋常道水滿則溢,不過念及福子前半生,日後的福氣、才學便是越多越好,才不叫她吃以前的虧、上以前的當。

過多的勸誡,徐越卿懶得再去講,即便是她日後真不如人意,好歹自己也曾伸過援手不曾備棄,這樣便心安了。

福子口中一遍遍說自己的名字:“梁溢,梁溢。”彷彿骨頭都連著這個名字翻新一遍,滿身輕快,她不再用為弟弟添福添壽了,她再與那家人沒幹繫了。

“梁溢!梁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