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陸非同對當年之事依舊是心有餘悸,長孫畏亦是如此,否則不會這些年都不見張愚一面。只不過今日太過湊巧,長孫畏少不得解釋清楚,未免日後為此生出不該有的嫌隙。

“非同,我今日來尋老師,是因心中有惑,實在是百思難解。”

陸非同頓住腳步,特意與前面二人錯開些距離,長孫畏會心地也頓了一步:“尊首也是老師的學生,屬下沒道理阻攔您。”

“出了府衙,你我無論尊卑,只是同儕間的情誼,有話但說無妨。”

長孫畏與陸非同相伴將近十年,張愚出事之前親如手足,張愚出事後就算不大親近卻也不曾鬧過紅臉,不為別的,單為這些年的情誼,陸非同便不想說些違心、逆耳的言語,可她又實實在在是極擔憂的,她怕來日有人再步老師的後塵以致陷入那萬劫不復的深窟當中難以自拔,欲言又止,最終唯有一句“:你我乃至闔府衙的姊妹們都是一樣的心。”

“我是知道的,”長孫畏鼻頭被凍得通紅,顫著聲音,一呼一吸之間除卻冰雪的寒氣之外還隱約有絲絲腥甜,目光從一直走在前面的二人身上移開,聲音愈加顫抖,“我向來是知道的,所以你帶了卿卿來見老師?”

受張、周黨爭波連的三家舊案得以平反,為堵天下悠悠之口、平士子寒心激憤之言,令徐、吳、齊三家重新入朝勢在必行,起用三家子侄也能更顯皇恩沐澤。聖上多疑,不知三家心中是否還懷有對自己的怨恨,如何能貿然動之,倒不如安個無足輕重的人在無足輕重的位置之上,如此倒是無害了。

長孫畏無非也是瞭然聖上心中打算,權衡利弊之下提前將徐越卿召回。

比之那些個正經的自小在世家長大的子弟,徐越卿毫無根基又心存恨意,乃是有名無實,自不必擔憂她日後反哺,如今看來長孫之打算確正中聖上之懷,更甚者徐越卿武藝並不平庸,若能收為己用再好不過。

見過幾次面,徐越卿難掩性情散漫倨傲,既然肯在府中聽候長孫畏以及自己等人的差遣應當是長孫尊首允諾了她什麼,從此前所聞不難猜測徐越卿所求。

徐越卿那點心思,她陸非同能猜得出,聖上不會不知,既然三番五次叫尊首帶她入宮面聖便是瞭然於胸卻並不在意,也是,協同孫明鏡貪汙軍餉一案,錦王在聖上指點之下尚能全身而退,甚至可憑此案再立一功,小小一個徐家女又能奈錦王如何?

陸非同官場沉浮,一向清楚唯有君子冰心是成不了事的,徐越卿要想在京中立足甚至在聖上身邊有一席之地是萬不能再如此衝撞冒失。

與長孫、陸二人隔得有些遠的張愚頻頻回顧,見她二人皆是鄭重低頭細語,緩緩看向身側也停下腳步等候二人的徐越卿,不由笑笑伸手邀她繼續前行:“她們到底是有官職在身的,不似我這個閒人,既無遠慮又無近憂,日日輕快。”

徐越卿聞言,輕羽觸水鏡般掠了眼張愚,不置可否。張愚眼皮微抬:“徐姑娘不信?”

“大人有無遠慮,徐某不知,可您似有近憂,”張愚笑問她何來此言,徐越卿停步側身,難得一笑,“您的兩位高徒好像對什麼難題一籌莫展,大人豈能不出手相助、指點迷津?”

張愚朗聲笑道,長輩般扶著徐越卿的手繼續前行:“你著實有趣,不說我與她二人無師徒之名,單說我早離開執明府也不敢再議論朝廷大事,你這聲‘大人’吶我實在擔不起。”

掉轉過身子,徐越卿笑意即刻消散:“您過謙了,這段時日,尊首、陸大人皆因孫家心煩意亂,憑您的年資、經歷,得您幾句提點也是一幸事。”

“活久了,話說的多些總有幾句是對的,徐姑娘呢,是否也願時不時聽我這個老人家聒噪幾句?”

徐越卿婉拒:“承蒙您和陸大人抬愛,徐某白身留在府中聽候差遣已是大幸,不忍您再廢心力。不過,您正值壯年,以‘老人家’自居未免不當。”粗略算過張愚年歲,再看其樣貌似恰當,只是眉宇之間積鬱如密雲,使人看來沒什麼精氣神罷了。

張愚幽幽嘆氣:“老不老的原也不在年紀,身未老心先衰。”

冰天雪地的,幾人出了門不多時便覺得身上飄寒,顧念張愚身體,三人將她送回家中,陸非同留下照料,長孫畏與徐越卿先行回府休息。臨走時,張愚彎眼笑讓二人多來走動走動,二人皆是恭敬地拜過後方離開。

雖說徐越卿另闢府宅,可二人回去的方向大抵還是一致,遂相伴而行,途中,長孫畏詢問徐越卿散值之後為何與陸非同一同去那小酒館。

徐越卿道是陸非同邀自己一道喝酒便同往了。

身上沒有禦寒的狐裘,錦衣雖厚始終是不夠,長孫畏捏捏有些凍僵的手指:“你可知她帶你來見老師是何意?”

“是為何意?”

“你確實不明白?”長孫畏質問徐越卿時,餘光都不曾照拂到徐越卿身上,像是早知答案,只等她坦誠告之。

果如長孫畏猜測,徐越卿又是不答,如此不願多費一點心思遮掩的做派實在叫人氣悶,長孫畏無奈:“如今你只在府中走動,日後少不了這行的局面,豈能次次由你這般糊弄?”

“我日後也只會在府中。”

方才覺她聰明,這又說出不知所謂的天真傻話,長孫畏雙手塞入袖中摩搓:“不說這些了,愈近年關,今年冬又恰逢孫侯和趙將軍兩位封疆大吏回京述職,宮中府中自然比之往年更加繁忙。今年的佈施便由你、趙昭和林禕一起幫襯幫襯。”

為顯天家恩德,自高祖在世起,每年冬,宮妃皆自行拿出銀錢交由執明府施粥布善,當今太后禮佛虔誠,自伴先皇起便每年自請出宮佈施五日,當今聖上登基之後,后妃皆以太后為範,遂每年跟從太后樸素打扮做平常人家的夫人一同佈施,禁軍自然在其旁護佑。

往年,長孫畏就算公務纏身都會抽出一日時間來,今年諸事煩擾,又因孫明鏡實在不宜在太后面前走動。

“好。”

長孫畏又囑咐些佈施時要注意的事項,施粥看似小事,可與太后等粘連便是不得了的大事,粥棚如何搭架、米糧如何淘煮運輸、誰與誰不得同在一處都是有些學問的,徐越卿一一記下,不多時便行至二人別離的路口。

徐越卿也是簡單冬裝,不曾著些披風、裘衣,遂只請長孫畏快快恢復以免傷寒,待她應下便各自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