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執明府城內縱馬已然十分張揚,回來時又是從市集穿行而過,眾目睽睽之下,縱使還有人在暗中埋伏也不好動手。

徐越卿帶著自己所領的人馬回到執明府後院馬廄,還未下馬便見場院內停著兩架與自己帶回來的別無二致的馬車,想來大概是分散孫家人注意的方式。

先徐越卿一步回府內的林禕從一旁走來,道:“多謝徐姑娘襄助。”

“林大人多禮。”徐越卿雙手抱胸,冷眼看著這些人處理後續,暗哨處當值的女子掀開簾子,她赫然見到馬車上坐著三個面容全然一樣的約莫五十歲上下、柴瘦矮小的男子。

“將人先收監,去稟長孫大人,”林禕解釋道,“這也是為了掩人耳目,這位先生過手了鬼役軍大多數賬目。”

“那剩下兩位呢?”

“府中有精通易容的人,找個身形差不多的便可。”現如今證物齊全,林禕也不清閒,簡單告罪一聲便離開了。

一人沿著下頜邊緣摸索出一角人皮慢慢揭開那張男子面孔,露出一張女人的笑臉來。

江湖上最不缺這些奇技淫巧,易容術這類傳聞徐越卿也曾聽過,不曾想執明府中竟有如此好人,將假面做得真有活人膚質,那男子的黑痣、皺紋有些泛紅腫大的鼻頭都被一一復刻。

另外一人見徐越卿是個生面孔,帶著男子的面容湊近,嗓音也近似男子的:“我不曾見過你。”

徐越卿不住打量這人的麵皮,如此近的距離竟是一點破綻都找不到,女子說話之間,麵皮上的皺紋也在隨之顫動:“我不是執明府中人。”

女子像是身子不適,連連揉動自己的胳膊肘,狀似沒瞧見徐越卿好奇近乎痴呆的神情:“那我曉得了,你是尊首大人的小侄女兒,是姓徐,對嗎?”

“對。”

“正巧,我要到長孫大人處,一同過去回話吧。”

女子也是個周全之人,見徐越卿對人皮面具實在好奇,路上揭下面具送給她:“執明府中多的是奇人,若你喜歡大可叫尊首找人教你。”

剛從皮肉上揭下來的面具還隱約帶著女子的體溫,徐越卿不住地揉搓,想要猜出這面具到底是什麼材質,只可惜為面具上的膠質液體粘了一手,只好先提在手裡:“這些東西對江湖人來說都是吃飯保命的東西,我也只是好奇。”

陸非同得知東西安全運回執明府,亦來到長孫畏處,二人正說著話便見徐越卿與嵇霰一前一後近了門,當即露出喜色。

“林禕說你消失了,我與大人還擔心了好一陣子。”陸非同連忙詢問這路上是否艱難。

嵇霰叫人打水來給自己洗把臉:“賬簿實則並不難找,西南一直是孫家是帶鎮守,自己的底盤自然是沒那麼多拘束,只不過我險些有去無回。”嵇霰找到賬簿後連同長官賬簿的先生林泉也一同拐走了,此後一路上遭到多次圍殺皆逃脫。

彈劾的摺子就在長孫畏手邊,如今萬事俱備,只等聖上一聲鼓響,好戲便會登場。

“我馬上進宮面聖,這處便交由你們核算清點。”

“是。”

“卿卿,陪我一同進宮去。”

沉默多時的徐越卿突然被點到,有些愣怔,她在此事上毫無作用,跟著進宮又能說些什麼,當個柱子站在一旁?

長孫畏已至門口,可身側空無一人,又得回頭再喚一聲:“快些。”

伴長孫畏再入皇城,徐越卿未得召見只外尚書房外等候,本是貼身侍奉的劉綏也不知為何同她一道站在風裡,徐越卿本可裝作若無其事,可耐不住他頻頻投來的帶著些許慈善的目光,彆扭地回以僵硬的微笑後又木人地板起臉。

原以為等候長孫畏稟完事便可隨之離開,可聖上聽聞跟著來的是徐越卿,一時興起又將人召了進去:“不是說不想做官嗎,怎麼不聲不響地到長孫手下做事去了?準備在京城落腳了嗎?”心中半懸的石頭終快落下,皇帝也輕鬆不少,言語之間更像是和藹的長輩而並非君主。

皇帝未說起身,徐越卿也只能跪著回話,未免衝撞龍顏,眼瞳也只是低低垂下:“回聖上,民女並非替小姑姑做事,參與查辦孫明鏡一事只不過是為洩一己之私。”

“只是為了洩憤?朕不知你這麼記仇,聽長孫說你差事辦的不錯,可想要什麼賞賜?朕可是聽聞了,你父母回京之後未能見你一面,若是你嫌住得遠了,不方便你來回照看,朕記得那兒好似還有些閒置的府邸,你就搬到那兒去,還是說你心有芥蒂難以解開不願見你父親啊?”皇帝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下徐越卿臉上的表情,似有若無地笑著。

一旁長孫畏正要替徐越卿圓上一圓,但聽徐越卿擲地有聲地承認:“不見徐大人的緣故想必聖上也知道,無關他人,民女不想相見。”

“怎敢與聖上這般頂撞?”長孫畏輕呵道。

聖上擺手:“算了,算了,且不說她還是個孩子,這十來年的鬱結豈有說解開便解開的呢?來,徐家丫頭,叫什麼來著?越卿,對,徐越卿,辦事得力自然是有賞的,你想要什麼?”

“小姑姑帶民女進宮不曾說是討賞,故而沒想到。”

“現在想,朕啊給你時間想想,你要什麼?”皇帝嘴角笑意更深,她小時候那股子勁兒就和初生的虎犢子一般,如今跪在面前倒是有禮有節,可做事、說話並不膽怯,果是輕微山下來的名家徒子。

徐越卿思忖良久,緩緩道出個難以置信的答案:“金子。”

“想了半日就要黃金?”

“小姑姑誇獎民女辦事得力,但護送證物回京的並非只有民女,執明府中人也勞心戮力,更當賞賜,況民女聽聞執明府的月俸本就少也不曾漲過,無論聖上賞賜多少,民女悉數交到府中。”

執明府最起初是中宮皇后打理,後雖到皇帝手中卻始終劃在後宮體制內,並不類京兆衙門或大理寺,所以月俸也是等同宮中侍奉的女官,可是在外當差銀錢花銷也更多。

皇帝聽到徐越卿的要求當即冷下臉來,長孫畏見狀連忙跪下:“卿卿童言無忌,還請聖上見諒。”

月俸一事,府中也曾議論過,現如今每月的俸祿只可維持最基本的生活,每日多吃半碗麵都是奢侈,不過幾次上書都被門下訓斥駁回,聖上未必不知,只是女子體面些的出路不過只這一條,再苦也唯有受著罷了。

皇帝沉默許久,眼神移到長孫畏身上又看了眼徐越卿,沉聲道:“她也不小了,什麼童言無忌,真知灼見才是,執明府的用度都是宮中所出,朕是不曉得還是多年前的份例。”

又是良久,皇帝才叫二人起身:“都別跪著了,劉綏,傳朕口諭,從今日起執明府每人月俸都贈半。有過當罰,有功自然當賞,至於你自己可想要什麼?”

“聖上不要覺得民女貪心,不過民女還是想要黃金。”

皇帝微微露出欣喜:“貪心的確是貪心,不過,朕倒是欣賞你的坦率,劉綏,就依上回的照樣給她送一份過去。”

該賞的已然賞了,該罰的自然也不能落下。

徐越卿與長孫畏走後,皇帝召來錦王。

錦王可隨意出入宮闈,今日正好在母妃處一同品茶、賞花。

劉綏來召且不告知到底是何是由,叫李犀一路上琢磨不透,少不得回想這幾日自己可有做錯什麼,思來想去還是不得頭緒。

進書房之前,李犀叫住劉綏,偷摸摸摘下腰間血玉珠佩放到他手裡:“敢問公公,父皇如此急切到底是為了何事?”

“是建功立業的好事。”劉綏連將錦王的禮推還,又聞裡頭皇帝在問錦王到了何處,又請人進門,“聖上一向最疼您,自然是念著您的好。快進去吧,別叫聖上等急了。”

皇帝與長孫畏、徐越卿二人交談頗有一陣,奉茶宮女趁間端來皇帝喝慣了的銀針散到七成熱端了上來,放在他手邊又退了出去。

錦王望了眼她,不見她有任何深色,又低下頭慢步走向皇帝:“父皇安康,不知召兒臣來是為了什麼?”

“你供上來的銀針倒是符合真的口味,味香湯清,倒是很好。”

皇帝這番沒來由的誇讚叫錦王愈加擔心,仔細逢迎著:“父皇喜愛,兒臣必然要給父皇最好的。”

“你懂事也很孝順,朕這兒有個差使要吩咐你去辦。”

“父皇吩咐,兒臣必萬死不辭。”

“你若辦不好,定是該萬死了。”

平南侯孫諼自小跟著父親沙場來去,嘴雖木訥可心卻是個忠勇恩義之人,只不過在子嗣上有些糊塗。孫家至孫諼這一輩已是五代單傳,為了不過好在孫諼妻妾不少,共生了兒子、三女,孫明鏡又是其中最年幼之者,上有平庸的兄長承爵自然要輕省許多,積年累月的放縱致使孫明鏡成了如此這般不成器的模樣。

孫諼家小都在京中,就算得知賬簿已到皇帝手中,也絕不會犯上作亂,如此一來掌控其家人就猶如握緊其命脈。

皇帝要錦王來,為的就是讓他好好看著這一大家子,尤其是孫明鏡。

錦王戰戰兢兢領命,皇帝依舊是一派輕鬆地低頭看自己的奏摺:“軍餉一事與支度使脫不了干係,我記得張久寧是你保舉的,對嗎?”

“父皇,兒臣絕不會做有損江山社稷的事情,張久寧雖是我舉薦的,可是孫明鏡同我說這人是孫家旁系血親,我見他也是個機靈巧思之人便向父皇提了他,其他一概不知啊!”錦王噗通一聲跪下,聲淚俱下地解釋以證清白。

皇帝抬頭,道:“行了,我知道了,交代你的事情可辦好嘍。”

“兒臣定不會叫父皇失望。”

出了尚書房,錦王依舊是兩股戰戰、頭上發著冷汗,劉綏見他這副模樣當今上來扶著他下了臺階:“不是建功立業的好事兒嗎,殿下怎麼這樣了?”

“勞公公掛念,不過是最近身子不大好,發些虛汗,回去喝些湯藥便好了。”

“殿下還當保重身體啊。”

錦王將方才藏在袖中的那枚血玉珠拿出來,鄭重交付給劉綏手中:“還請劉公公收下本王的心意。”

劉綏推拒著:“王爺客氣了,老奴不敢當。”

“就當本王請公公喝杯茶吧。”

錦王實在客氣,劉綏推脫不得只好收下,嘴上說些祝福的話將人送走後,又會屋中侍奉。

皇帝見他眉角含笑,也笑了起來,問到:“又收了什麼好東西?”

劉綏笑呵呵地拿出血玉珠:“殿下說給我喝茶去。”

皇帝結果,在手中一摸索,道:“是個好東西。”

“那老奴轉贈給聖上?”劉綏倒也不藏私,皇上問什麼他就如實答了,像個沒頭腦又有些憨傻的老者。

皇帝依舊丟給他:“他送你的就拿著吧,也不值當什麼,白叫他過慮。”

“那老奴倒是佔了宗便宜。”

“佔了宗便宜?你怎麼越老越沒成計了,他是送你還是賄你叫你把朕的事情轉告給他?”

劉綏跟著皇帝許久,自然曉得皇帝生著悶氣,不說出來今夜是睡不著覺的,追問:“聖上覺得錦王在孫明鏡案上不清白?”

“你看他今日的德行,惴惴不安,又生怕我多問一句,這不是做賊心虛是什麼?”

“聖上明鑑。”

趙昭依陸非同命令在孫家門外駐守多時,午後便由錦王的人接管去了,不知全貌的趙昭不服氣可又怕打草驚蛇只好先行會府中問詢一般。

長孫畏得知看守孫家交由錦王負責,只叫趙昭依言順意別再去孫家與錦王的人起衝突。

陸非同在側喟嘆,聖上此舉與孫諼又有何異?

張久寧升至支度使後便與太子黨劃清界限,朝中也常為錦王表功,錦王也與之來往比較密切,現如今張久寧與孫家的利益勾連浮出水面,錦王可全身而退?

長孫畏笑而不語,這才是聖上的罪罰,錦王為保清白只得自斷其臂,軍餉這塊肥肉掉出了嘴裡不說還失了個得力的後靠。可親兒畢竟是親兒,犯的也不是什麼死罪,能遮掩的自然粉飾太平也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