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參拜過神佛、訴明心願,周復便帶徐越卿去安排的住處歇息片刻。
周頤、江敏並不打算在寺中久留,所居所臥一切從簡,但寺中安排很是舒適,遠離大殿、人聲稀少,居室寬敞簡潔,很合他們心意。
隨行的侍從收拾完之後又在小桌上擺上些江敏素日愛吃的棗泥方糕,周復好吃甜食,進了門說了沒兩句話便捏著糕點塞進嘴裡,指尖沾些油漬。
周頤需吩咐寺廟廚房單獨燒些吃食,少不得親自拿銀錢去打點,周復也需淨手便一同跟過去,留江敏與徐越卿二人在房中閒話。
江敏、徐越卿雖不算熟識,可二人都並非孤拐性子,更何況江敏是個熱心腸,自然不會冷落場面。
周氏兩兄弟來到廚房,周頤拿出銀兩、交代妻子孕中喜愛的一些素食,只住五日卻也要小心些。
周復得寺人同意後,舀起缸中溪水淨手,拿出袖中帕子又想起方才已沾上橘汁。
“帕子怎麼髒了?”
那帕子是母親親自繡的,上頭槐花鮮活猶如方從枝頭摘下,寓意又是極好的,周復多年愛不釋手,怎捨得叫它沾上髒汙?
周復折起帕子,放回袖中:“大哥不是想知道徐姑娘到底是否想留下來嗎?”
“怎麼,你問出來了?”
“她並未清晰表明,可對於離京之事多有遲疑,想來是不願意走了。”
“要不說長孫大人手段高明呢。”與徐越卿幾次交談,她性情雖有些直切也算謙和,可做事又透著股衝動冒失,想來是自覺無人也無事能絆住她離京的腳步遂放誕無理些,要想毫無牽絆、一身輕快的徐越卿留下必然只有攻心。
長孫畏與降霜來尋自己的時候便應猜到是這般結果。
吳、齊、徐三家進京原是聖上授意太子制衡錦王與新晉士子,新魚入潭攪得本就不太平的京中渾濁幾分,徐越卿留下只會叫並不明朗的形式愈加複雜。
周頤自始至終都不肯同自己講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叫他對徐越卿如此上心,再說已過了這許多年,徐越卿也說過是該放下了,周頤也無需放在心上、自尋煩惱。
“徐姑娘留在京中勢必有錦王的緣故,太子、長孫大人為著這個同她交好也算得上志同道合,沒道理放過這把利刃。換而言之,徐姑娘在京中真出了什麼事,長孫大人乃至殿下出於利益關係都不可能袖手旁觀,哪裡用得上大哥。”周復環顧四周無人,壓低聲音勸到。
話雖如此,可畢竟人心難測,若真到了難以抉擇的時候,長孫畏、李籌二人斷尾求生也並非不可能。
周頤本就厭棄宦海浮沉又無心致仕,見徐越卿並未受當年之事一蹶不振也放下許多心來,又填平了幾年前未能解救吳凝的愧疚之意,現下稍能寬慰些,現如今又逢妻子孕中,這些個事情都在心中擱下了。
二人回來時,徐越卿一手正放在江敏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小心翼翼。
“世上凡母親孕育子女沒有不滿心期待的,徐姑娘正值芳華,日後成家也會有自己的兒女便知父母的用心良苦。”江敏眼中含笑,抬眸去尋夫君的目光。
徐越卿不解地撤回手去,江敏腹上傳出的溫熱揮之不去,只是似懂非懂地點頭。
因明日家中先生要考校功課,周復不能在寺中久留,只略待些時候便要回城。徐越卿與明曇拜別之後,一同回去。
恐徐越卿來回顛簸勞累,周復自上了馬車並未說什麼話,二人安靜地行至半途,徐越卿緩聲開口:“周小公子,我能問你些事嗎?”
“姑娘但說無妨,周復必然知無不言。”
既打算留下,有些事便不得不為,徐越卿攥緊腰間墜下的青微山的木符,問道:“孫明鏡還做了那些事?”
孫明鏡那日所為完全一副紈絝無賴做派,京中不少子弟皆有些叫人瞧不上眼的行徑,他這般的雖少見卻也算不得什麼,就算他那日當真是認出二人卻因醉酒妄想二人屈服,可長孫畏長袖善舞再不然擺出執明府尊首的派頭來,孫明鏡還能再裝糊塗?可那日長孫畏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觀。
那日徐越卿再三以那樣的方式折騰孫明鏡大多有試探之意,以長孫畏態度,至少能窺見聖上對孫明鏡有所不滿。
面對徐越卿所問,周復思忖良久方才回道:“他胡作非為卻並未受到任何教訓皆是依仗平南侯和太后,姑娘問了多半也是毫無意義。”
“我自有考量。”
徐越卿既如此篤定,周復也不再吞吞吐吐,只是將自己所知悉數告知,孫明鏡所作所為也並非什麼密辛,倒不如自己賣個人情給她。
聽後孫明鏡冗長的罪名之後,徐越卿思忖良久,問道:“那周小公子可知那幾個在濡月坊被打傷酒客的姓名?”
“姑娘若是想從他們口中問出些什麼只怕是為難,他們家中的確富足,不過民不與官鬥,平南侯的帽子壓著、京兆尹也不受理,他們也只能吃這個虧,不然又能如何?我還聽聞其中一位因孫明鏡得了隱疾,他又是家中獨子,現下處處投醫問藥。”
“那人叫什麼?”
“姑娘要去?不若我陪姑娘走一趟吧。”
周復的熱心腸叫徐越卿摸不著頭腦,宣義侯雖為朝臣可週世子連著兩位弟弟都並未參與朝堂政事,周頤、周復幾次去長孫府上找自己都是避開長孫畏、更是和太子沒有打過照面。
若要說周復此人生來就是古道熱腸那也未必,那日孫明鏡落水,周復未免麻煩更是捨身佯裝被孫明鏡拉下水,難不成真是因他哥和自己的那點緣分?
還未等徐越卿答應,周復便掀開簾子,吩咐車伕不回府,改道去羅衣巷。
龐尚德時年二十四,祖上做的漆樹買賣,父親這一代才跑到京城裡捐了個小官,家中也沒擱下原本的營生轉由母親打理,聽聞京中過半的漆樹、漆器買賣都是他家的。龐家家產頗豐又是龐尚德家中獨子,父母難免嬌慣些、行事也跋扈些。
出事那日,龐尚德如往常一般應付完父母安排的書塾先生後換了身衣裳到濡月坊,依舊是找了往日相熟的玉娘作陪。
玉娘十七八的年紀,相貌雖無十成美麗卻也有七八分,又善簫笙,追捧之人自然不少。
往日也罷,偏生那日孫明鏡帶了人來,偏要叫濡月坊中善各類樂器著都到自己房中服侍,三催四請地喚玉娘過去,她讓了幾回,孫明鏡既落了面子又能輕饒?
到了龐府門前,徐越卿正要下去,便被周復拉著,掀開簾子一角向外望去。
龐家正送個女子出門,又是作揖又是躬身,徐越卿問道:“何人?”
“執明府文行官陸非同陸大人,長孫大人的左膀右臂。”
陸非同今日出門並未使用執明府的車架,所以是步行前來,將糾纏不已非要送自己回家的龐氏夫婦送進門後轉身便見宣義侯府的車架。
周復下了馬車,上前幾步同陸非同見禮:“陸大人。”
“在這兒見到小公子倒是意外,小公子來此有何事又要見誰?”陸非同眼睛直直盯著從馬車上下來的女子,似笑非笑。
徐越卿抬手施禮,陸非同笑答:“姑娘看著眼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京中人士向來以官職高低、家世背景識人察人,如此詢問並不奇怪,周複道:“徐姑娘是長孫大人之侄、徐巍先生之女,大人可能不曾見過。”
陸非同當即瞭然這位便是幾日前與孫明鏡在硯渠起爭執的那位徐家姑娘,又是行禮拜過:“不知姑娘來龐家所為何事?”長孫畏提起過此人,語氣中不乏疼愛和賞識,今日倒是見到真人了。
“路過而已。”
無論是長孫畏住處還是宣義侯府的方向與龐府都相去甚遠,何來路過之說,陸非同當即笑笑:“那徐姑娘打算與小公子去哪,能否捎我一程?”
“陸大人回府衙?”
“去首尊大人府上覆命,可順路?”
周複眼角餘光留意著徐越卿,見她並未表態,淺笑著請二人同上馬車:“陸大人客氣了,正巧徐姑娘也打算回大人府上去。”
陸非同也不忸怩,向周家馬車走去,周復、徐越卿可以落下幾步正欲說話時,已上車的女子已坐穩當含笑喚二人快些,眉心痣更顯殷紅。
忍耐一路,將二人送至長孫府門前,周復並不入門只叫徐越卿轉告長孫畏來日再拜見。
徐越卿點頭:“一定轉告小姑姑,周小公子,我能煩擾你一件事兒嗎?”
“姑娘請講,若是我力所能及必不推辭。”
周復深諳明哲保身、獨善其身的道理,可只要留在京中便在風波之內,他很是好奇徐越卿這個局外者如何在波譎雲詭之中立身。
太子、錦王之爭始終不曾放在明面上,徐越卿與錦王不睦是人盡皆知,她入京投在長孫畏門下倒像是一個火引子。
“請周小公子幫我找間宅子。”
周復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陸非同,欣然應下:“這幾日我叫人幫姑娘留意著,若是找到合適的再請姑娘親自去一趟。”
“多謝。”
此時長孫畏已散值,李籌也空出時間來府上一趟,二人正說話間,堆雲來報陸非同來秉事、徐越卿也一道回府了,得知太子在此便一起過來請安。
“好,下去備茶吧。”
李籌道:“卿卿和你說了嗎?她那日在宮中遇到了李犀,聽二人的談話像是他早前派人找過卿卿。”
“找過?”
李籌倒是聽出她語氣中的促狹,隨之輕笑兩聲:“老九要見故人自然是要架起親王的派頭來。那日宮裡你是沒見著,老九烏眼雞似的追著卿卿後頭要啄,卿卿好歹是沒理他。”
“理了又如何呢?不過是再鬧一場。”
陸非同早徐越卿一步進門,見二人躬身請安:“見過殿下、大人。”
徐越卿亦請過安後,長孫畏叫人搬來兩個小凳坐在下首:“倒是趕巧了,怎麼一處來了?”
“下官奉命去了龐家一趟,出門時正好遇著了宣義侯家小公子和姑娘,他們順意稍下官過來稟覆。”
長孫畏也不問別的,只道:“可辦妥當了?”
陸非同從懷中拿出一張紙來,上承長孫畏:“這便是龐家的訴狀,下官親手所擬。”
長孫畏一眼略過,遞給李籌:“你筆下的功夫我一向是知道的,不過賬目的事情還要辛勞你幾日了。”
李籌看完,連連點頭:“你身邊兩個行官實在是厲害,陸大人寫的比我太子府裡的劉先生還要強些。”
“殿下謬讚。”
“卿卿也看看?”
徐越卿捧過,也是一目十行地過去了,合上問到:“陸大人所說的賬目是什麼?”
陸非同見長孫畏點頭才將轉了一圈的狀紙收好,道:“大人與姑娘落水之前聖上找過大人,說是要查一查孫明鏡。起初不過是秦樓楚館裡拈酸吃醋起的爭執,偏他不收斂行跡再三惹上官司,聖上就算想偏私也要依律法辦事。但現下有傳言說孫明鏡私吞軍餉,還是西南鬼役軍的,如今執明府里正對著戶部給的賬本子查驗。”
“可查出什麼了?”
“目前沒有,只不過大人身邊武行官嵇霰也為此事去往西南,過些時日便回京。”
徐越卿又想問些什麼,又覺自己太過冒進,閉口不言。
“下官正核對近十年與調配西南軍餉有關的戶部官吏及一路護送過去的人手,若發現蹊蹺之處再來稟報。”
執明府中雜事繁多,長孫畏批覆過後仍需文武兩位行官去落實處置,嵇霰既不在便一應都到了陸非同手中,長孫畏也沒再留她,只叫人送了出去。
近日寒涼,徐越卿早飯時輕咳了兩聲,長孫畏惦記上了叫堆雲拿了枇杷膏來。
李籌見她不說,少不得自己戳破窗戶紙:“她是練武的身子,你擔心什麼?我倒要問問她怎麼對往來不管的事情突然上心起來了,此中必有貓膩,卿卿,快老實交代。”
長孫畏剜他一眼,也不阻止。
徐越卿握住腰間木符,神色中滿是冷淡的堅定:“我暫且想留在小姑姑身邊。”
“我不想幫小姑姑更不是想幫殿下,不過錦王必不能再留,直至李犀身死我皆可做小姑姑和殿下的臂膀。”
李籌若有所思,緩緩點頭:“條件呢?”
“約法三章。一,李犀一除我便離京,京中所有我都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半分;二,此事與徐家並無關係,我是我、徐家是徐家,若太子希望得徐家助力還是得自己籌謀;三,我要見吳凝,越快越好。”
李籌聞言兀自笑開,眼中盪開絲絲不屑:“卿卿以為是我和長孫脅迫吳凝?”
“並非,我只是想見她。”吳凝是如何同太子、長孫畏聯手的,她並不在意。
長孫畏凝眉,無奈勸阻:“你們見過幾面,可有哪一次不是意氣之下不歡而散?”
“還請小姑姑儘快安排。”
對於此事,徐越卿顯得異常執著,長孫畏也不再勸,只拍拍她的肩頭:“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去堆雲那兒把枇杷膏給吃了,什麼也比不上你自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