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日降霜隻言片語當中,徐越卿只能得治吳家為自保捨棄吳凝以求安平,至於吳凝被吳家送給了誰、又是誰將吳凝的臉傷成那樣、吳凝又是為何改名為降霜做了舞姬等等她是一概不知。

可不必想,也曉得這些年吳凝怕是受盡折辱方才活成了這樣,無論誰對她做了這些事,罪魁禍首都是將她當成禮物送出去的吳氏一族。

吳朝又是默聲,徐越卿實在懶怠應付,吳家對自家小輩都隱瞞吳凝去向想必也是自知不光彩。

若干年後,她的姓名再無人提起,吳家眾人也心安理得地將她忘卻,畢竟這種行徑對吳家而言有如汙點,家人對吳姐姐的淡忘一如汙點的消失,緩慢而徹底。

徐越卿淡淡說道:“難道沒人知道就能當做不曾做過?”

“並非如此,此事關乎吳氏一族榮辱聲譽,不是姐姐想得那麼簡單。”吳朝漲紅了臉,似被人說道痛處無法慷慨辯駁,聲音微弱得自己都心虛。

“隨你怎麼說,”吳家族老都不願意出面解釋一下,可想而知吳凝在他們眼中也不過如此,徐越卿扶額起身,“吳小公子,這事再不簡單也是吳家家事,你無需向我說明,與我無關,我也聽不慣。”

吳朝年歲小不太記得吳凝,可徐越卿同她是幼年好友,一別數十年,故人面貌為人所毀變得可怖,性情又大變,可再冷心冷意的人也會有幾分感慨憐惜。

“我不會同任何人說起此事,你與吳家大可放心。”說到底,吳凝的事情與自己並不相干,多問多思終究是煩擾自身。

吳朝被人戳中心事,當即不語,清秀無暇的面龐上滿是羞愧。

徐越卿看著他的臉,一時間有些出神,毫不受控地想象著降霜臉上的刀疤若是移到吳朝臉上會是什麼樣子,那肉蟲一樣的疤痕隨著他生動的神情像是蠕動一般扭曲時他的這張臉是否還能像現在這樣清秀?

長孫畏散衙回府,官服未褪便進月溶小居:“今日是吳小公子學藝的第一日,可有什麼成果?”

徐越卿、吳朝起身相迎,長孫畏進門便感覺二人面色皆凝滯卻只是輕笑著坐下,堆雲端茶過來輕輕搖頭。

長孫畏笑呵呵抿茶潤喉:“怎麼我一回來叫你們姐弟二人如此拘謹,又是我的不是?”

“大人多慮,是我惹姐姐不快了。”

徐越卿並不想解釋,全憑吳朝一張嘴如何分說。

“做什麼了?叫我們性情溫和的卿卿氣成這樣?說來我聽聽。”長孫畏倒也不在意身上官袍厚重,只是拂袖好整以暇地等吳朝解釋。

吳朝本是隨口一說,哪成想長孫畏真會細問,瞬息之間便擬好說辭:“我練功不勤,姐姐勸誡我幾句而已。”

堆雲忍不住笑意,捏著帕子捂住嘴角,這小公子也不知是不是成心,徐姑娘面相看著便並非和善之人,要說她刻意為難也圓得過去,偏生徐姑娘悶嘴葫蘆但凡吐出什麼也不是“勸誡”的好話。

雖知二人因別的什麼緣故起了不快,長孫畏也只是揣著明白當糊塗:“他年紀小又身子嬌貴,並不是山上常年受苦修行的人,你體諒些。”

徐越卿從始至終並未看向吳朝一眼:“知道了。”

“吳小公子,你也說卿卿性情率直,對你自然也是不求虛禮但求問心無愧,你也要多擔待。”長孫畏不偏不倚,勸二人息事寧人。

吳朝那眼眸偷瞄一旁柱子似的傻站著的徐越卿,滿嘴答應:“這是自然,今日是我的不對。日後再犯,我也不為難大人替我說情,絕不再來煩姐姐。”這話既是安撫長孫畏亦是對徐越卿的承諾,說完還起身恭恭敬敬地對著徐越卿躬身,輕聲軟語地同徐越卿致歉。

徐越卿只是點頭,無半點情緒。

長孫畏心中好笑,徐越卿假意順從也只是以為十幾日後便會離京,與自己、吳朝分說較真不過枉然。

風波暫平,長孫畏留吳朝留下用晚膳,吳朝卻是推辭家中有客接待便告辭了,長孫畏便遣堆雲送他。

吳朝離開後,長孫畏也回到房中換下官服,堆雲進來回話,將早間情形悉數告知。

“你說他們二人一起出去卻是徐越卿一個人回來的?”

堆雲將換下的官服、官靴擺放齊整:“大人,早間二人都不曾紅過臉,用過早膳後兩個人出去的,不出一個時辰一個人回來的,豈會是為早上的緣故?”

長孫畏坐在鏡前稍稍整理鬢髮:“那又如何?”

“大人不擔心?”

“不過是些陳年舊事。”她一手做的局,豈會不知。

“大人是知道他們兩個爭執的內隱了?”

吳朝為人頗肖其父圓融周全、和煦溫敦,懇切求師習武之人又豈會第一日就練功不勤?就算為徐越卿刻意打傷自己置氣也無需如此畢恭畢敬。

如此猜測,徐越卿是拿住吳朝或吳家把柄了,所以吳朝不得不小意溫柔。

長孫畏笑得淺,投射鏡中幾乎不見笑意,只窺得疏朗雋秀的眉目中透著絲絲寒氣。

對徐越卿來說處決素未謀面卻因聖上片面之言害她厭惡至深的徐家落罪險些流放的“罪臣”當真值得她千里迢迢趕回京都?刀起刀落、血濺三尺,斬首刑罰不過一瞬而已。

真要置身之外就不該與吳朝為降霜起爭執,她面容盡毀同你徐越卿什麼干係?若是真要置身事外就不該下山來!紅塵裡走一遭、泥淖裡滾一趟還指望能全身而退?徐越卿的脾性果真是十幾年未曾更改,小事智、大事愚。

篦齒陷入肉中,刻下直直一條白痕,失控又短暫地洩憤之後,長孫畏對著鏡子重拾笑意才緩緩將篦子放下,被惡意戳刺的掌心泛上清晰的癢,一絲一縷地提醒長孫畏千萬清醒,徐越卿、降霜於自己而言都一樣只是一枚可堪重用的棋子。

堆雲不聞長孫畏回答,再未追問,掰著手指一算離行刑日尚有十五日:“徐家回信似先遣徐家大公子快馬回京,此事要不要告訴徐姑娘?”

“告不告訴都不打緊。”徐越卿現如今是連稱呼其父只喚“徐大人”,看來是極不希望同徐家扯上關聯,就算她父親親自來了也未必能見得上面,又豈會在意她長兄?

堆雲不得明示也不敢輕易決定:“大人今日可要同徐姑娘一起用膳?”

處理了一整日的公文,長孫畏眼睛酸澀得很,擺手道:“不必。”

此後三日,日日放晴,徐越卿便在太陽下操練吳朝,對她而言連平日訓練之三四都不到卻將吳朝累得苦不堪言。

一些尋常的鍛鍊已十分吃力,吳朝每日蹲馬步、跑步、打拳已叫苦不迭,又要被徐越卿按著打,渾身痠疼之外又添些青紫淤痕,總是如此,吳朝卻還是會追問吳凝的事情徐越卿是如何得知的。

徐越卿只當是蚊子在耳旁哼哼,不回答、不應聲,實在厭煩便一掌掃過去也嚇得他閉上嘴。

這日晚間,長孫畏被傳進宮回話未歸,吳朝留下用了晚膳才回的家,腳剛沾地,大雨瓢潑而至。

吳朝困頓非常,洗漱過後輕而易舉地入睡,窗外雨聲都不曾入耳。

第二日早間起身時,大雨未歇,他高興了好一會兒連忙喊小廝進來:“高慶,趕緊去徐姑娘回話,就說雨太大了,我就不過去了。”昨日扎馬步不穩當被徐越卿連踹了四腳,小腿到現在還哆嗦著呢。

“是。”高慶方才扭身,吳朝又變了主意叫他備好車架仍去長孫府。

因大雨的緣故,徐越卿今日暫且擱置了練劍只在房中打坐靜心,堆雲進來點了香稍添意趣後也出了月溶小居給她騰清淨。

吳朝如今在長孫府是進出隨意,丫頭見他進月溶小居時便未阻攔也未通報。

徐越卿盤於小榻上,呼吸沉緩綿長,絲毫不聞吳朝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心中青微山心經一字一句念過一遍又一遍。

吳朝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等候,實在無趣了便躡手躡腳地拿起徐越卿放在桌上的話本,翻了開頭幾頁又放了下去,誰知她依舊是雙眼緊閉,終究是又拿起話本來翻到最後一頁。

話本上那公子家境殷實,偶遇哪家小姐,一見鍾情、再見傾心,求而不得後竟一病不起,雖不知故事中起承轉合,最終那公子還是求娶到了心中那位小姐,也算一樁美事。

不過,世上真有人因愛而不得苦痛萬分嗎?男子應立言、立功、立言,豈能為情愛之事裹足不前?

徐越卿為何讀這樣不堪入目的書?難不成她喜歡書中那樣小意的男子?

吳朝手握書冊輕慢地走到徐越卿跟前,笑嘻嘻地提著書冊一角在她面前晃悠,心中腹誹不已。

面前之人步履走動的聲響停停續續太過擾亂心神,徐越卿深吐一口氣,緩聲道:“吳朝?”

停在徐越卿面前的吳朝嚇得書冊險些砸在她臉上,連忙退回幾步:“姐,姐姐。”

懸在鼻尖的梅香心虛地散開,徐越卿緩緩睜眼看著拘謹地站在一旁的吳朝,道:“下雨就不必過來了。”自己也清淨些。

點點雨滴躍進小窗,嫋嫋清真香中中都攙著秋雨的微寒溼潤。

吳朝捏著書角,不知為何有些慌張,耳廓浮上熱氣:“正因,正因為下雨才要過來的。京中三絕,姐姐已見其一,今日天公作美,不如一同去賞另一絕。”

徐越卿不必去看外邊雨勢,這聲音鑿得心裡冰涼,自然是不想出門。

“姐姐既然來了,便不要吝嗇,多逛逛、都走走、多看看。”

倒也是,來都來了。雖有些遲疑,徐越卿倒也答應了下來。

二人都不是繁瑣性子,自然無需再準備些額外的什麼,備上兩把傘足矣。

出了長孫府宅門,吳朝雖客客氣氣地改喚徐越卿叫“徐姑娘”,可那自然親近的口氣倒是沒變,不是“徐姑娘,山上生活與京中有何不同?”便是“徐姑娘,青微山上可有什麼美妙的風景沒有?”

一句一聲“徐姑娘”,縱使徐姑娘脾氣寬和也會被他煩擾,更何況這位徐姑娘實在沒耐心,冷著一張臉“你話真多。”

吳朝笑道“你話少,那我就多說些,這才不至於冷清。”

“徐姑娘,吃果乾,”少年人從袖中拿出油紙包上的桃幹,小心地捧到她面前,“這是我母親親手曬制的,用的是自家桃子漬的,很甜的,嚐嚐。”

徐越卿一向不愛甜食,遂搖頭“你多吃些。”

吳朝一笑,眉眼彎彎,十分親和“徐姑娘的意思是叫我多吃些、少說些。”

“你說是就是吧。”徐越卿捏了塊兒指甲蓋大小的桃幹放進嘴裡,表面的糖霜點在舌上又酸又甜,她轉過頭去掀開簾子掩蓋住自己被酸到牙根發軟的詭異神情,雨珠頓時跳入車內。

吳朝看著徐越卿不自然下垂的嘴角,忍不住偷笑。

“姐姐再吃些?”

徐越卿好容易忍住牙酸,轉過頭木著一張臉“令慈的心意我受之有愧,你自個兒多吃點吧。”

“如何有愧?徐姑娘有義姊之名卻是師長之實。”吳朝不依不饒地將果子遞到她面前,執意請她再吃一顆。

徐越卿懶得客氣,下巴一昂“你自己嚐嚐,酸的很。”

“怎會如此?要麼是姐姐碰巧拿到了酸的那枚,這次肯定不會了。”

徐越卿將信將疑地看看笑眯眯的吳朝再看看他手裡的果子,抿嘴“你先試試。”

吳朝並未再堅持,只是笑著將桃幹收起來:“萍襄老宅裡栽了兩棵桃樹,自我們跟隨祖父回去後年年生出劣果,酸澀不能入口,母親年年叫人採摘下來親自曬製成果乾。一連數年,我袖中總是放著又酸又澀的桃幹,就算回到了京中也改不了。如今我等跟隨祖父回京,算是苦盡甘來,可若為一族,一人時時備苦果也無不可。總是苦果難入口,今也有姐姐共分其味。”

對吳朝這番憶苦思甜的話,徐越卿毫無興致,也不想戳破他的言外之意,自己深受其害又何談維護吳凝,再辯駁再爭執都是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