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李籌抬手,示意徐越卿起身,“卿卿安好?”滿是笑意,其左後跟著長孫畏,右側也站著個男子,想必也是哪家公子。

徐越卿平生最厭旁人喚她“卿卿”,這二字太過黏膩甚至略帶狹促之意,況且她與太子並不熟悉,幾聲“卿卿”入耳,渾身不自在。

李籌問起她是否安好之時,她也不過淡淡回答:“尚可。”

太子李籌,字叔弈,乃是當今聖上第三子,生母是太后養女仙琳郡主。

聖上潛龍之時四子,有三子皆是仙琳郡主所出,長子、二子早夭,唯剩一個李籌。

天妒紅顏,仙琳郡主誕下二公主李嫚之後駕鶴西歸,聖上登基後便追仙琳郡主為後,次年又冊封年僅九歲的李籌為太子。

李籌生母已死,遂養在太后身邊,太后素日莊嚴,不知為何養出個笑面狐狸。

“尚可?”李籌光明正大地端視徐越卿幾眼,笑意更勝,“身量倒是像個大人了,怎麼還是如幼時呆木頭一般?你喊長孫叫小姑姑,卻還是一本正經地叫本宮太子,顯得太不親近,這就是厚此薄彼了。”

幾輩前的徐家與皇室有姻親,真論起來,在場的怕不是都是親戚,徐越卿也不犟嘴:“越卿先全的是君臣之禮。”

李籌哪是真心與她論長短:“在外君臣之禮,私下對我應與對長孫一般,多些親近、少些拘謹。”小木頭本也是官宦之家,自小卻是不喜言語後又去了山上,和他們這些久在凡塵裡滾打的不同,李籌只是存心逗弄她而已。

徐越卿只是淡然應下:“是。”

太子等人是從席上暫且脫身來會故人,便邀請徐越卿一同前去:“你父母也在回京的路上,你也不在青微山了,倒不如與我們一同見見故友,未免日後對面不識。”

徐越卿依舊婉言拒絕:“多謝太子相邀,不過越卿一路上風塵僕僕,如今神形倦怠,就不打擾太子以及諸位大人的雅興了。”

長孫畏與李籌一向親近,自小二人便是形影不離,長大之後自然與太子為伍,所謂的故人大多也是太子一黨。

長孫畏作為主人家,自然不能離開宴會太久:“卿卿住在我這兒,一應事務我都會安排,殿下請移步甘楓亭吧。”

夜間,長孫畏送走太子等人之後還是到徐越卿暫住的月溶小居走了一趟。

“可有吵到你?”長孫畏與同僚宴飲興濃,酒至微醺,眼角沾染絲絲酡色。

月溶小居離甘楓亭並不近,絲竹管絃之聲猶能入耳,人聲確實聽不大見的。徐越卿給長孫畏倒了杯茶:“並未。”

長孫畏輕撫寬大的袍袖,接了過來,飲下一杯,頓覺神思清爽許多,振奮起精神道了聲謝,再添一杯,飲畢長長喟嘆一聲:“太子是今日特地來找你的。”

太子若是特地來說幾句酸話,未免太過有閒情逸致了,專程來這一趟,大概還是與徐父有關。徐越卿又給長孫畏斟上茶水:“與徐家有關?”

“算是吧,”長孫畏口渴已消,右手握著茶杯不住擺弄,“你父親的案子快將近十年了,原本是翻不成的。”眸中頓時再無方才的醉態,動靜之間全然是另一派沉穩。

且不論刑案重審的流程,自古冤案極少能夠翻案,更何況徐父與張氏確有交往,徐氏一案乃是皇帝弄權之手筆,他又豈會自打臉面?

長孫畏看出徐越卿疑惑,解釋道:“在張周之爭中,與你們家相同處境的吳家、齊家接連下獄,本就是聖上有意打壓舊派世族、示以各家顏色。只不過,今年春上錦王與新晉士子郭芳木等人走得太近,聖上又狀似無意在殿下面前提及吳兆林老先生以及你的父親。”

吳兆林其名,徐越卿聽過,當年華溪張氏倒臺,除了徐父外,還有兩位大人被罷黜回鄉,吳兆林便是其中之一。而錦王名號,徐越卿的確不識。

錦王名李犀,字寶靈,是當今聖上第九子,生母敏妃經年盛寵不衰。錦王人如其名,聰慧機敏,自小十分得皇帝喜愛,未及弱冠便封王,大有壓過李籌太子的氣勢。縱然李犀已封王,長孫畏倒還是直呼其名,語氣又有些不暢快。

徐越卿得知錦王便是李犀,亦是眉頭緊皺。

聖上如今已是五十有七,雖有堆積成山的靈藥養護卻也是上了年紀,李籌在內無生母幫襯,在外無母家扶持,太子位穩不穩當全看皇帝心意,就算太子位不會易主,可誰又能保證他會平平安安到登臨大寶之日?

老皇帝含糊地提點了李籌一句,李籌才放心為幾家平反。吳、齊等自會感念太子恩情,投桃報李,徐家也不例外。

既然如此,那翻案就是聖上的意思,執明府不與其他六部相同,只對皇帝負責,執明府又在太子一派長孫畏手中,這不明擺著老皇帝有意提點太子?如此一來,刑部的人豈有不配合的道理?

這些都是皇家的事,徐越卿並不在意,只不過徐家牽涉其中,而她比徐家眾人先一步回京城,只怕有人謀算到自己身上。

徐越卿眉頭欲深:“大人,徐家之事,我不做主。”長孫畏既開門見山,她也不必兜兜繞繞。

“太子需要的才是徐家,”長孫畏頰邊紅潮退去之後,白雪梨花面上並無一絲玩笑,“而我需要的是你。”

徐越卿微怔,短暫露出疑色後又歸於無有:“大人恕罪,越卿不過是一介草莽,留在京都也未必能夠幫上大人什麼忙。”

長孫畏微微抿唇:“卿卿,我現如今處境為難,可謂是步步艱難,久在這世上最繁華也最兇險的名利場中已無後退之餘地,我需要的是一個夠在局外看得清楚的一個人。”

“連大人都想不明白的事情,我如何能洞察清楚?越卿亦不喜歡爭名奪利,多謝大人厚愛。”徐越卿審視著長孫畏的臉,婉拒也如滴水入湖,毫無波瀾。更何況,日後入了局何談旁觀者清?

長孫畏反駁:“不是不喜,是小名小利不足以動你心而已。”

錦繡堆里長大的人是見慣了爭名奪利之事,長成後多數也是要攪和進去的,爭奪、搶掠已成血液裡的本能,把一身衣冠扒開之後,誰人不是禽獸?長孫畏坦蕩地宣之於口,不以為恥亦無懼無畏。

徐越卿也是習以為常:“大人出自長孫氏,族中手足於大人定然有所裨益。大人,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話已至此、逐客令已下,長孫畏也無需再留,起身道一聲好眠便回房自行歇息了。

翌日清晨,徐越卿一如往常起身,洗漱過後在小院中練起了劍來。

在山上,除了晨昏定省之外,徐越卿整日便是練武、鑽研武法,只不過前十幾日,累日奔赴京都,不曾碰過刀劍,已然有些生疏,深感功夫不可荒廢一日。

堆雲似有他事要處理,一早上沒見人,徐越卿用過飯後,打了半個小時的坐,拎著劍又入小院耍了起來。

小院自有底下人打掃,堆雲便備下茶水坐在一旁看徐越卿手執一劍伴風而舞,雖看不懂是什麼招式,只覺招招狠厲,身姿如迅猛蛇蛟,利劍混重有劈風之聲。

徐越卿休息時,堆雲端上茶水:“姑娘,堆雲聽聞青微山劍式重神姿,其中最為逸仙飄然者便是您的師父路明州?”

“是,現如今就身法而言,無人能出其右。”徐越卿接過堆雲遞來的帕子,稍拭額上細汗。

“姑娘的身姿、神態皆不似逸仙之屬,倒很是剛猛。”堆雲笑道。

長孫府中小小婢子觀察細微,甚至通些武理,徐越卿並不查有何不妥:“我方才所練的迴雪劍法外看身姿內看力道,絕不是一貫追求神采的。”

“是以何為?”

徐越卿當即放下帕子,退到院中,沉神斂氣,右手隨意挽出一個劍花,示意堆雲看好,耍出與方才一般的招式。只不過三式,堆雲立馬看出了不同。

相同的招式,不一樣的氣勢,起初那一遭是蛇蛟出洞,又快又厲,而如今這一遍更似白鶴起舞,衣袂飄然、不染纖塵,縱然看起來力道比方才更加柔和,可劍鳴聲不減分毫只是愈加清泠,堆雲二指充劍仿了起來。

徐越卿收劍:“可看出什麼不同?”

“定。”堆雲原是長孫府的舞姬,記這些動作自然比旁人快些,她學著徐越卿的動作演示起來,“這個動作,第一遍,您是行雲流水,並無半點凝滯,而第二遍,您在推掌之前是定了一息的。不僅如此,第二遍身形之前是定心。”堆雲動作更似於舞,力柔氣和。

方才那一套是青微山始尊趙黎所創的入門劍法,其目的不在於制敵而在於斂神,故此身法之前是心法。徐越卿點頭,果然是長孫畏的人,善察善思:“你很聰明。”

突然得了句毫不吝惜的誇獎,堆雲抬手捂嘴一笑:“虧得姑娘是個女子,否則堆雲要以為你同我調笑呢。”

聞言,徐越卿赧著臉不語,她可不曾遇見過坦率得近乎潑的姑娘。

堆雲見她羞紅了臉,覺得著實好笑,卻也不再打趣:“徐姑娘,這套劍法是青微山秘傳的嗎?堆雲倒是想當做舞劍學來瞧瞧,雖有可能畫鶴如雞,但也想模一模這謫仙姿態。”

“不是,不過是普通的劍法,教你也無妨。”徐越卿叫堆雲隨意撿了根樹枝充劍,依言從第一式教起。

不過重複三遍,堆雲便能記住所有招式,著實厲害,不過就力道上還是差些意思,不過堆雲是以此為舞,徐越卿也就不多評述。

昨夜太子向徐越卿提起京中三絕之後,長孫畏便想著今日散值之後帶徐越卿去體驗一番,不曾想與李籌想到一處去了,出了執明府府門便見太子車架等候,二人一同回到長孫畏府上,走入徐越卿現居小院便見零落秋葉之中,兩個人一人執劍、一人執木枝臨仙似的舞著,實在美矣。

昨兒,李籌匆匆見過徐越卿一面,只覺得小孩兒比以往更冷淡,今日倒是看出些風骨出來了,附著長孫畏的耳朵悄咪咪的:“路明州倒是把小木頭調教地比以前好玩了些。”

大木頭教出來的小木頭,仍舊是不開竅的榆木腦袋和冥頑不靈的木頭心。

長孫畏淡然一瞥:“你這話可不好聽,輕浮。”

“這話好不好聽都是次要的,這可是個架子耍得漂亮又能以一敵十的心高氣傲的小木頭,你倒是如何留她為自己所用?”李籌兩顆眼珠盯著長孫畏小而薄的耳垂,似笑非笑,活像狐狸面封在人臉上。

長孫畏往一旁輕挪一步:“太子您說的好似我要算計卿卿一樣。”說罷,向前幾步揮手招呼徐越卿。

徐越卿、堆雲二人一轉身便見佇立一旁的長孫、太子二人,皆收起手上東西,躬身請安;“見過太子殿下、長孫大人。”

長孫畏虛扶二人一把,笑呵呵的:“是我們打攪了你們舞劍的興致。”

“大人,我請徐姑娘教我的劍法,畫皮難畫骨,有些地方始終難得其法。”堆雲手中的木枝在地上敲了兩下。

徐越卿接到:“幾遍就學成這樣已經很難得了。”底下弟子一月之餘連動作都記不齊的大有人在。

“青微山劍法天下聞名,我結識的幾個劍客得知卿卿下山後,很想交一交手,領略領略其中奧妙。”李籌雖不練武,可就徐越卿平日步履輕巧幾近無聲也知她不簡單。

徐越卿聽聞要與人比武,手中劍又攢緊幾分“敢問殿下,那幾位劍客姓名?”不大有神采的面容上匆忙躍上幾分喜意。

“哈哈哈,”李籌驚愕之後便笑拍徐越卿的肩,“有幾位想必你也有所耳聞,飲風客顧叢雲、萬刃俠士江慕等此時都在京中,你要是等不及,我現就叫人請他們過來。”

飲風客顧叢雲、萬刃俠士江慕二人都是掠海城弟子,成名也有二十餘載,可二人都曾敗於路明州手下。徐越卿自然想見識見識。

徐越卿好鬥,卻也不想失儀“江湖比試,下帖去請才不會辱沒前輩。”

“不必,只不過私下裡過過招,我定下日子叫人來知會你一聲。”

徐越卿眼睛愈發亮了:“多謝殿下。”

“不妨事,不過長孫大人今晚好似為你有所安排。”

正所謂“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京中景物難得一變更,變也不過死物而已。可人之美有所期限,人活一生有如花開一季,嬌豔欲滴之時尚有人讚美,凋謝腐朽之後再無人歎賞。

京都三絕,雨中雲嶽、醉裡硯渠、影下降霜,一寺、一湖、一人,三種絕色。長孫畏得知三絕之一的絕色美人降霜今夜會在京郊凌波水榭一舞,便同邀徐越卿一道前去。

“四年前,有人在京都最繁華的夜集當中放置十二架屏風,降霜在其中一舞,只見其影、不見其人,不少達官貴人一擲千金只為見識此女真面容,卻又都被拒絕。”降霜一舞成名那年,長孫畏為一位二品官員請到府上一賞降霜舞姿。

長孫氏中不乏有好歌舞者,府中便養了不少歌姬舞娘,長孫畏雖看不出降霜舞姿何等高超,只知天下人人趨之。

“若是平常,我倒也不叫你去了。不過聽聞此次是劍舞,這的確是要讓你瞧瞧了。”

徐越卿點頭:“大人既然安排好了,越卿自當從命。”

車馬已備下,現在時辰尚早,待長孫畏與太子換身常服,三人一同上街去買些易攜帶的糕點果子。

平日去往京郊的這條路鮮少有人,這日因降霜的緣故倒是熱鬧不少,道路兩旁也有些擺攤賣新鮮果子的農人。

尤其是那梨子,大概是從道路兩旁方才採摘下來,飽滿圓潤的黃色果實上還有幾滴水珠,瞧著便生津解渴。

太子噬甜,遂下了車馬,撿了個收拾得整齊利落、樣貌也比旁人好些的婦人所在的攤上“這梨子多少錢一斤?”

那夫人笑道“三文錢,郎君要多少?”

太子沒戴荷包,便向長孫畏賒了幾文錢,買了些梨子放在車裡,路上稍加擦拭便啃了起來,聽那脆生的啃咬之聲也知道這梨子多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