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柳毅到來打斷了徐越卿與楊灩之間的對話,正當分開之際,徐越卿用極低的聲音與他約定了時間、地點,經一夜輾轉後,楊灩還是選擇如約而至。

小二一見楊灩忙迎上去,眯著笑眼帶著他穿過一樓嘈雜不已的酒客,引上去:“客官,有人正在樓上等您呢。”那姑娘說得果然不錯,壯碩如牛的愣頭青一個,果然好認。

徐越卿早到一步,已經點了酒菜,自己只是手捧一杯香茶靜候。

楊灩推門而入,左右檢視這偌大的廳堂,除了幾株蘭草外,毫無遮擋,發現既不能藏人也不能藏暗器後大搖大擺坐在神神在在的徐越卿對面:“特地叫我前來,有何貴幹?還擺上酒席了,難不成你想毒害我?”

都是玩笑之語,徐越卿並未太過計較,只是輕撫溫熱的茶杯,直來直去:“昨日同楊小將軍說的,小將軍可曾放在心上?”

“什麼話?”楊灩撿起桌上筷子,猛送兩口燻牛肉入口大嚼,狀似不在意。

徐越卿眉懶散地抬眉,胸有成竹:“今早孫侯在群臣面前將虎符交給聖上,你應該早知道才是,否則不會來。”

她這樣篤定,楊灩那些不入流的戲碼彷彿是石子沉入死水中,激不起任何波瀾,手中的筷子也放下,正色道:“你找我究竟想說些什麼?”

徐越卿道:“算給你一個出路。”

“你,憑什麼?我們只交手過幾次,何勞你這般大費周章來給我忠告,不如咱們坦誠相見,你為誰來?執明府、那位久不露面的長孫大人,還是為太子殿下?”

“好,我坦然些,”徐越卿失笑,“菜裡下毒了,每一道。”

楊灩連唰地慘白,站起來方想張口罵,卻又想起她的話,強迫著自己坐下。

“騙你的,”為了自證,徐越卿也拿起筷子嚐了一口,“味道的確不錯,多吃些,也不知你還能吃幾頓。”

“你這什麼意思?”

徐越卿施施然放下筷箸,抬手叫他坐下:“楊小將軍,你跟在孫侯身邊許久,試問,你就不曾失望過?”

楊灩沉默,自己是孫諼親信,因此諸多事情孫諼都不太避諱,譬如下令追殺賬簿先生一事,甚至是楊灩親自安排,若說不失望是假,可孫諼畢竟有如自己親父,思及此處,梗著脖子嘴硬道:“不曾。”

“那你可知,孫諼三年前便替孫明鏡填過一筆不曾到西南的銀錢,若我記得不錯,三年前,鬼役軍中可死了不少人。”

三年前,西南鼠疫,軍中不少人感染,上報朝廷,朝廷自然撥款下來賑災,可到軍中的銀子只夠八成的軍士用藥,自己險些也在那場災害中身亡,幸而朝廷又放一筆賑災款。

“無從考據的事情,隨你怎麼說。”

“好,且不說往日,但看今朝。鬼役軍是跟隨已故的老侯爺一步步走過來的,西南只知孫家不知皇家,你認為聖上會安心?即便是虎符交到聖上手中,正所謂疑人不用,孫家舊部,連同你都要一併受打壓。雖說現如今能在軍中扛鼎、震懾三軍的人少之又少,可吳國公伏家、與孫侯前後回京的趙家個個人才輩出,假以時日,必能在鬼役軍中有一席之地,你又該當如何應對?”

徐越卿語氣鬆快,唇邊甚至有些許笑意,可句句都說在要害上,楊灩心下犯愁,她所說未必不會發生,孫家大勢已去,若聖上不在鬼役軍中調任主將,而是不拘一格降人才,自己的處境只會比現在更為尷尬,屆時自己當真能夠有出頭之路嗎?

二人隔著桌子不說話,只楊灩的筷子點在桌上,發出一下又一下的聲響,探尋的眼神將徐越卿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幽幽問道:“你到底為了誰?”

徐越卿不答反問:“我有什麼立場?”

這話倒是將楊灩噎住了,的確,徐越卿與誰都是親近不足,甚至總傳出她與誰人爭執不下、不歡而散的訊息,若論立場,哪一個猜測都站不住腳,可依楊灩看來,她可並非那種只結緣、不結仇的圓融之人,今日這頓飯想來也是誰人授意。

“徐姑娘,你我都是習武之人,何不在坦然一些?你背後的高人到底是誰,特意叫我來一趟,難道只為指明道路不為其他,那我應當當面致謝、日後再找機會報答才是,何須遮遮掩掩?”

徐越卿根本不接這話茬:“楊小將軍當真是固執己見,一心為孫家、為孫明鏡,那我也別無他法。”

這場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宴請以楊灩先行離去而結束,桌上酒菜基本沒動,徐越卿將杯中熱茶一飲而盡,這場戲演得可真累,換上另一幅面孔走到旁邊那房門前推門而入,李籌、長孫畏二人赫然在此等候。

“殿下,長孫大人。”神色淡然,彷彿剛才言笑晏晏、交際自如的人並非是她。

這酒樓二樓除卻主人吩咐之外,不許旁人上來,故此無人知兩件房中間那道厚實的牆壁設有暗格。

方才徐越卿說了許多,她們二人聽得真切,李籌止不住笑意,招手,示意她坐自己身邊那椅子上:“怪不得平素不太說話,竟是有這樣的唇舌。”親自將她面前的酒杯斟滿。

徐越卿不言,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辛辣的味道一路從舌根滾下喉嚨,在五臟六腑燃起一把火,喑啞著聲音:“我只不過將殿下教的盡數說與他聽。”

孫諼尚未乞骸骨之前,錦王一派便是對鬼役軍未來主將之位虎視眈眈,如今孫諼上表陳情要返鄉安度晚年,孫家又無人能用,自然有人打起了心思。

錦王雖不表態,可底下卻有的是人獻策,與錦王交好的將領在孫侯交出兵符前便頻頻出現在奏章上,更有甚者不遠萬里遞來了請安折的奏摺。

李籌在此時卻做出了與李犀全然不同的舉措,不僅按兵不動,並不許自己身邊人對鬼役軍中事妄加評點,有人問起,他便是一句:“父皇自有決斷。”

私下卻是找來了徐越卿,託她辦件事情。

楊灩數次出現在軍報當中,小小年紀驍勇十分,孫家大廈將傾,可英才不該明珠蒙塵。當日,楊灩送孫明鏡去往京兆尹府就諸多埋怨,徐越卿知他心中不滿,今天這番借徐越卿之口的肯切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算是李籌、長孫畏惜才之舉,做不做、如何做都全在楊灩自身。

“我說的不只這個,還有吳家,”李籌與長孫畏交換眼神,終是忍不住打趣,“吳兆林是謹慎,父皇任他為中大夫後少有議論,此番卻是不同。”

徐越卿也聽說了,吳兆林在朝堂之上不僅將孫明鏡所作所為比之禽獸,還將孫家惡僕打傷柳毅、侵佔良民天地、孫明朗從中周旋賣官等悉數呈秉,言辭激進,與周、趙以及諫議三方同將太后黨羽、孫家一流罵得節節敗退。

長孫畏笑道:“老人家經歷了那麼多,凡事小心些、瞻前顧後些也屬實正常。”

十五那夜,長孫畏前腳遣堆雲秘密去送藥,後腳堆雲便回來了,問才得知當夜情形,長孫畏事後又知吳家那位老者的所為,豈有不明白的道理,即便是李籌玩笑,也忍不住為她開解。

徐越卿雙眉緊縮,他們句句意有所指,又一杯酒下肚,她咬牙道:“吳朝與我並無什麼不同。若有助益,殿下、大人對他、吳家大可以物盡其用。”

李籌登時撫掌大笑:“你啊,你啊,吳小公子的深情可算是錯付嘍,人是真心想許,你忍心將他賣給我?”

“我與他並無瓜葛,再說,吳家選擇殿下是雙贏,難道說吳家不會從中獲利,他不會從中獲利?”

徐越卿不假思索,二人才知她十分真摯也毫不避諱利用吳朝的事實,長孫畏思忖著該如何勸阻,只見李籌又是給她杯中斟滿酒水:“卿卿,吳朝那小子也不是傻子,能容你這般戲耍他?廟堂之事只關乎廟堂。”

徐越卿還想再說,卻被長孫畏阻攔,不動聲色地從他手中拽出酒杯:“叔弈,你當回宮了。”

李籌平復著內心波瀾,睜眼過後復又是那笑面狐狸:“長孫說的不錯,本宮該走了,留你姑侄倆說會兒話。”

太子匆匆來又匆匆走,長孫畏甚至沒有起身送她,只在他轉身之際點頭示意便再無表示,待門闔上後才拿出帕子抹去手上濺出的酒水:“叔弈是最厭惡這樣手段的。”

他自身因身居高位不得與心意決絕的長孫畏相守,與太子妃結合又是權衡利弊之下不得已的舉動,謀算之間從來只肯計算利弊,不敢算計人心。

正如徐越卿所說,她並不在意吳朝,所以利用、擺佈、算計都好,她皆可全身而退,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