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千發跡於北狄最猖獗的時候。大抵三十餘年前,彼時日日屠豬宰羊的張千因與同鄉人爭執失手將同鄉人打死後流亡各地,為官府當做流民強行收編,在軍營裡依舊做起了舊營生,殺雞宰羊之餘充當伙伕。

因燒得一手好菜又回鑽營,常送些可口的飯菜與百夫長等人下酒,在軍營裡日子過得也算不錯,徹底拋棄了舊日的名字與家中妻子兒女,坐實了張千的身份。

前線戰事吃緊,每日從上面下來的身體尚完整的軍士各個灰頭土臉,有個別拖著殘肢缺體活下來的沒幾日也就病死了。

夜裡,張千同幾個交好的將士坐在一處聊天,說著白日不敢再人前說的話,唾罵北狄那些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貪狼、下輩子活該做畜生,又醉言聖上一句話,他們這些小卒衝鋒陷陣最後連一具完整的屍體都難以保全,更別說落葉歸根了。

張千喝著烈酒,渾身像是火燒,北地的風一吹,他整個人清醒了許多:“好在,我們並不在前線,前面的人死光了,才輪得到我們上去呢。”

西北軍與北狄打得有來有回,各自都是傷亡慘重,並無誰更勝一籌的說法,焦灼持續著這樣的狀態已經三個月之久了,日後發展若無十分轉機,這次的戰事大多還是以議和告終,彼此約定界限或婚假結親,一旦發現可趁之機又再起兵戎,他們早已屢見不鮮。

但他們低估了北狄的貪婪亦低估了他們的乖張,不久之後的某夜,北狄派來一隻兩三百人的隊伍繞過群山遮擋,潛伏到隊伍之後,一把火將糧草燒個乾淨。

當有人意識到的時候已然來不及,那幫北狄人根本沒打算回去,騎著高大的黑馬在軍營裡左右衝突,各個手拿彎刀,見人就砍,狂笑著謾罵南人都是些圈養的白豬,遲早要都殺了給他們的神做祭品。

張千從未看過這樣的場面,躲在帳篷裡看著直面自己的北狄人將彎道上掛著的血肉遞到嘴邊大口咀嚼,連連後退,收拾著那些軍士賞的銀子要跑,嘴裡唸叨著在這裡,人命不如畜生。

不只是他,他們這些從未上過前線的人此時想到的唯有一個字“跑!”,逃兵會被抓,但不逃就沒命了。

帳外馬蹄聲、呼救聲間雜,張千將銀子揣在懷裡,偷摸著去廚房拿了把稍長些的剔骨刀,往日睡在一起的那個不到二十的男娃娃和將近七十的老漢跟在他身後,要跟他一起走。

張千顧著往日的情誼,沒有撇下他們,但也直言若是北狄人要殺他們,自己也絕對不可能出手相救,絕對第一個跑。那一老一少都點頭答應,生怕他不同意。

可當那一老一少真的死在自己面前時,張千愣住了,滾熱的血撒在衣服上,浸透了並不厚實的粗布麻衣,他還是第一次在北地的寒夜裡覺得如此溫暖,四起的烈火燒得轟轟烈烈,寒夜裡,張千握著刀柄竟覺得有些燙人。

之後的事情,張千並不十分記得,聽旁人說糧草被燒後,領頭將領家的兒子帶著幾十人馬衝進敵方軍營直取對方將軍項上人頭並完好無損地回來了,現在地方將軍的腦子插在旗上示眾。

不多久,張千被調到北軍守將跟前,說是嘉獎他在糧草被燒那日滅敵有功,如此驍勇應身先士卒。

張千雖不太記得,卻並不辱沒那守將的讚賞,日後每次戰役都自請出戰,隨身攜帶那把剔骨刀,打敗敵軍後,就拿著那把刀擱下北狄人的右耳記功,久而久之竟成了守將身邊的裨將。

“張千的聲名在軍中響亮的很,他們毫不避諱地換他‘屠戶’,張千不甚在意,而後憑著這一身軍功,守將為張千安排了一門親事,張千欣然受之,”這段往事塵封太久,明曇講述時需不時回想,“可好景不長,正當張千以為自己此生圓滿之時,北狄再犯,不過這回也只是小打小鬧,張千跟隨守將不過月餘就降服在邊境為患的北狄人。”

“若是話本子,到此,張千的人生當完滿。”

世上幾人能做到英雄不問出處,從小小屠戶升遷至軍中長官,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全天下最美的事情他佔全了,仔細回想,那年他不過小小屠戶,與鄉里人喝酒也是吹鬍子瞪眼、漫天吹牛,張口閉口:“若我是”

可除了張千,無一人做到,只能嘆時也命也。

“張千的夫人在他離家時已有孕,他回家時順理成章地添了個兒子,又立軍功、喜得貴子,人逢喜事,張千大擺宴席。”

當日,張家美酒如流水,賓客都是張千戰場上的兄弟,無人不嗟嘆他張千命好,立奇功、娶美婦,張千也高興,喝了許多的酒。

“那夜,送走賓客後,張千發狂,用那柄伴他多年的剔骨刀殺了他的妻兒。”不似,火燒糧草那日,這次,張千什麼都記得,就在戰場上廝殺,他不是沒想過自己的報應,可卻從未想過應在自己妻兒的身上。

一夜之間,前途光明燦爛的張千家毀人亡,甚至又淪落到參軍之前的通緝犯的地步,想也知他該多絕望。

窗外那片梅花開得實在旺盛,鋪天蓋地不露一絲縫隙,紅紅火火,炙烤著屋內靜默的兩人。

良久,徐越卿張口,喑啞著嗓子問:“法師,我”

“施主,張千度化之後苦修五六年才堪堪放下。”那五六年,每夜都有遊魂入他夢裡索命。

趙昭擔驚受怕地拿劍對著自己,膽寒的眼神絲毫不遮掩,生怕自己對她不利,那種不可置信,徐越卿見過很多次,夢裡、現實中,可她的所作所為當真是過錯嗎?若真是過錯,她死後又該去何方?

“皈依就可一筆抵消此前的罪過嗎,死後就不用下地獄?”

明曇道:“生前不問身後事,我說這些只是希望女施主能得解脫,哪怕是片刻。”

徐越卿不知那是誰的故事,更不知法師口中是否捏造,心事重重地出了法師禪房,她又走到殿上,門前佇立良久,還是買了三炷香走進去,站在佛像下,抬頭看著寶相莊嚴的坐佛,心中問佛祖,自己是否有錯,明知不會得到任何回答卻還是想求一個答案。

“論心不論跡還是論跡不論心?”

十二年前被師傅笞打過、傷口早已癒合的後背又開始作痛,徐越卿抑制住呼吸拿著點燃的香火,對著佛祖三躬身,世上因果迴圈,她不敢渴求一炷香或是皈依便能清洗身上萬般業障。

孩童的哭聲打斷她的思緒,才七八個月大的孩子躺在他母親懷裡,大張著嘴巴,顯然是餓了,白饅頭般的小手揮舞著,嘴裡咿咿呀呀個不停。

“大寶,阿孃帶你來求佛祖庇佑,你怎麼哭了呢?”一旁的婦人不好意思地抱著孩子走出門去,“我們求求佛祖,叫你父親快些度過這場牢獄之災。”

“嗚哇!”

那婦人走出門之際,徐越卿回身看到那孩子的手伸出襁褓,小小的指節在空中捏個不停,嫋嫋的香菸化作有型,不住地往那孩子圓滾滾的手邊飄去。

徐越卿再回首,那佛低垂雙眸、面中含笑,依然是威嚴之中帶著普世愛意的尊者模樣。

神佛之前無從解脫,徐越卿也不再強求,自行去後山的梅林。

廟宇之內鐘鼓聲聲,求神拜佛者低聲與菩薩訴說自己的祈願,後山的人比之就少上許多,除去來這兒暫住幾日的香客並無什麼人影,倒有個老嫗拿著個籃子穿梭在梅林之中,不時拿剪子折下一枝梅花。

那老嫗穿戴得很是乾淨,頭髮花白,髮髻卻盤得利落乾淨,鬢邊一支小小的梅花裝點,倒也添了幾分雅緻。

老嫗見徐越卿一人坐在那兒良久,提著籃子過去:“姑娘可是遇到不順心的事兒了?”

從石凳上起身,請那位婆婆坐下,徐越卿道:“並無。”

“也是,姑娘臉上並無愁容,”老嫗笑道,“我時常上這山來采采花,在這兒就孤身一人坐著的也見過不少,要麼坐下長吁短嘆、要麼坐下垂淚不已,都說雲嶽寺靈驗,為何山上求神拜佛還事事不順呢?老太太聽了大半輩子佛法,要說也能說出個一二,有緣啦、無緣啦都是個說法罷了,人定勝天吶。”

“老人家說的是。”

徐越卿出於客氣陪著老人家說了許久的話,老人家坐著同她說了自己那一大家子的事兒,老伴兒年輕的時候死了,留下他們孤兒寡母的,幸而家中尚有幾畝良田,也過了那段苦日子,徐越卿耐心聽著,似真心高興,這一大家子在一起和和樂樂的,雖有煩憂卻也和美。

又一次鐘聲響起,老人家似回過神來:“喲,都這個點了,我得去寺門外賣花去了,這院裡的梅花受過香火,也是能保佑人的,外頭那些個求姻緣、求前途的都會來我這兒買上一朵,不過廟裡只允許我每日摘二十枝,好在還能補貼家用。”

徐越卿攙扶著老太太起身:“山上路滑,老人家小心。”

“我老太太身子骨硬朗著呢,這條道走了一輩子了,”老太太笑著擺手,說著,從籃子裡拿出一枝梅花遞給她,“我與你有緣,今日便贈你一枝。”

徐越卿對著著漫山梅花,笑道:“能賞美景已然足夠了。”

“給你的,就收下吧,”老太太上前將那枝梅花簪在她的髮絲之間,“我可不是什麼老糊塗,沒什麼心事能在這天寒地凍裡坐那麼久?”

徐越卿失笑:“那多謝您了。”

許真是佛門氣息沾染,老嫗笑時滿目和藹,親切地撫過徐越卿的面龐,像是對待自家的孫兒般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