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前廳來報,說嚴公子求見。”

小絮跌跌撞撞地跑到香雪居,迫不及待地推開門,一臉驚喜地說道。

飄然正在案前練字。她寫完一張,又抽出一卷新的白紙,鋪在桌上。

小絮的話讓她一驚。

“什麼?嚴康回來了?”她猛地抬頭。

蘸滿濃墨的筆尖猛地一顫,一滴墨汁滴到紙上,逐漸滲透、暈開。那一滴小小的墨點,沿著紙的紋路發散、進攻、侵略,不用一瞬,便讓潔淨無瑕的白紙失去了原有的樣子。

她原本平靜的心,開始“撲通、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就像有一隻不安分的小鹿,正撞著想要跳出來。

“是的,小姐。前廳的李管家派人來報的,千真萬確!”小絮興奮地說。

飄然的嘴角不自覺地揚起。

“小絮,幫我換件衣服!穿那件胭脂紅的褙子裙,裡面襯月光白的紗衣。”飄然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

“嗯,好的!”

小絮趕緊取來衣服給飄然換上,又拿起梳子準備給飄然梳頭髮。

“不用梳了,就這樣行了!”

飄然用手順了順自己的長髮,就朝著門口走去。

出了香雪居,她跳躍的腳步緩緩停了下來。

嚴康從來沒有走過蘇宅正門,更不可能找李大管家來通報。

“為何今天……”飄然轉身,疑惑地看著身旁的小絮。

小絮看飄然的神情,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丫頭思索了一瞬,便猜道:“許是知道老爺和太太今日不在家?”

蘇老爺和蘇夫人今天去了鄉下莊子裡查賬,一大早就出門了。

飄然不置可否。

她還是覺得很奇怪,這不是嚴康的風格啊。

“不管了,去前廳看看便知。”

飄然加快了腳步,她繞過花園,走到前廳。

李管家在前廳的後門處等著飄然。

“小姐。”李管家躬身行了個禮。

“他在前廳嗎?”飄然向裡張望。

“小姐,嚴公子他……”

“我知道!您先退下吧。”

“可是老爺那邊……”李管家若有所思,面露難色。

“等老爺回來,我去找他解釋。”

李管家輕輕地點點頭,躬身退下。

高大的屏風後面,有一個清瘦頎長的身影,負手而立。

他怎麼瘦了這麼多!這段時間,他到底去了哪裡?

飄然的心抽了一下。

她繞過屏風,緩緩地探出身來。

“嗨!”

飄然一下子蹦到他的身後,送上一個燦爛的笑容。

他聽到聲響,轉過身來。

那一瞬間,飄然的笑容僵在臉上,彷佛忘記了收回。

“你是誰?”飄然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

“好久不見,蘇妹妹。”那人拱手行了個禮,十分有禮貌的樣子。

眼前這個男人看起來很是眼熟。他大約二十出頭,看起來十分清瘦,顴骨稍微突出,面部的輪廓線條分明。但他眉眼之間和嚴康十分相似,尤其是那一雙深邃的眼睛,飄然只看了一眼,她的心就再次跳亂了節奏。

他身穿了一件深藍色錦緞長袍,上面繡有祥雲的暗紋,腰間繫著同色的寬腰帶,腰帶上面竟也挑繡了一小朵一小朵的雪絨花。

飄然心裡瞭然,已經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

只是不知道今日他為何突然登門造訪。

“在下京城嚴家嫡長子嚴銳,蘇妹妹不記得了嗎?”嚴銳彬彬有禮的說。

原來他就是嚴康的大哥嚴銳。飄然心裡瞭然。

他眉眼之間少了嚴康的那種英氣逼人,但卻多了份溫潤謙和。

“對不起,是我失禮了。嚴大公子請坐!”飄然悻悻然。

她請著嚴銳就坐,示意讓小絮上茶。

“你以前總是叫我一聲嚴家哥哥。”嚴銳頷首微笑,翩然坐下,十分隨和。

“對不起,我去年頭部受傷了,很多事情都記不起來了。”飄然輕聲解釋道。

“不妨。”嚴銳拿起茶杯,微抿一口。

她一直都知道嚴康還有個一母同胞的大哥叫嚴銳,以前也在莊老先生的私學裡讀書,和飄然算是同窗了。她曾聽嚴康提起過,大哥雖然只比他大兩歲,但凡事都讓著他、遷就他。每次他和飄然在學堂裡胡鬧,回家都免不了一頓好打,每回都是大哥為他求情,甚至擋在他身前。因為大哥從小身體孱弱,整日以藥石為伴,有他護著嚴康,父親的鞭子才始終沒打下來。

“不知嚴大公子此番前來究竟為何?”飄然問。

“我是來賠禮道歉的!”

嚴銳站起來,對著門外輕喊一聲:“呈上來!”

只見兩個陌生的小廝走進廳內,他們一人端著一個木盒子。

飄然不知何意,連忙站起身來,看向小廝手中的物品。

第一個小廝開啟盒蓋,原來是個雙層的九子漆奩,裡面分別盛放香粉、胭脂、青黛、香膏、梳篦等梳妝打扮之物品。

第二個小廝開啟盒蓋,那竟是個花雕的官皮小箱,裡面放著一支點翠的蘭花步搖和一隻粉玉的梅花髮簪,精緻可愛。

“這是何意?”飄然還是不解。

“我昨天剛到北境雪城,聽聞蘇妹妹去過東市的嫣然香粉鋪,貌似與叔叔有些不愉快。難得蘇妹妹肯賞臉,怎麼能讓您敗興而歸呢?故今日特意登門道歉,希望蘇妹妹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嚴銳鄭重地拱手作揖,姿態擺的非常之低。

原來是為昨天的事,飄然雖然心中有氣,但畢竟自己也對他叔叔說了不好聽的話,嚴銳竟然這樣客氣,還帶了禮物登門道歉,反倒是讓她不好意思起來。

“嚴大公子不必客氣,昨天我也很衝動,對嚴家叔叔多有冒犯,請見諒!”飄然微微欠身。

“不過,這禮物我不能收,也沒必要收。還請嚴大公子收回!”飄然態度很堅決。

“如果蘇妹妹不肯收下,就代表沒有消氣,嚴某惴惴不安。這些都是嚴家自家鋪子裡的小玩意兒,上不了檯面,只是略表心意,還望蘇妹妹不要嫌棄才好。”

“我一個閨閣女子,不能隨意接受男子饋贈。再說這也不是什麼小玩意兒……”

飄然是識貨的,九子漆奩裡的梳妝用品都是上上品質,必然不便宜,而官皮小箱裡的點翠步搖和粉玉髮簪,更是材質上乘、造型特別、做工精緻,一看就價值不菲。

“蘇妹妹果然是還在生氣。記得以前在京城的時候,我們時常一起玩耍,並不似如今這般疏離。”嚴銳嘆了口氣。

“我沒有……”飄然想解釋,卻又好像解釋不清楚。

不過,嚴銳他提到了京城,又好像跟自己很熟悉的樣子,飄然突然有好多事情想問一問他。

“那好吧,禮物我暫且收下了。嚴大公子請坐!”

“這就對了!蘇妹妹請坐!”嚴銳喜上眉梢。

“之前的事情,很多我都記不太清楚了,能不能問你一些事情?”飄然試探道,有點不好意思。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嚴銳眼神坦蕩,表情堅定。

“嚴康在哪?”飄然的臉有點泛紅,她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京城。”嚴銳言簡意賅,對飄然的問題如實回答了,但又好像什麼都沒說。

“他現在好嗎?”飄然繼續問。

“嗯,挺好的。”嚴銳也拿起茶杯,輕吹了一下漂浮的茶葉。

他在京城,過得很好,卻沒來找她,可能已經把她忘了吧。

飄然心底湧出一股失望和難過。

她想起昨天嚴康叔叔的嘲諷,心中一陣刺痛。

相比之下,嚴銳簡單、平淡的回覆了她的問題,其他並未多言,哪怕一字。放佛飄然的詢問,只是對一個極普通朋友的隨口一問罷了。

這種“言簡意賅”確是給了她最大的尊重和體面。

飄然輕聲嘆息,聲音小得沒有人聽得見,放佛散在空氣中,挾在微風裡……消失不見。

“我們以前很熟嗎?”她繼續問著。

“你總是一聲聲‘嚴家哥哥、嚴家哥哥’的叫著,還總是讓我給你帶糕餅果子吃。那模樣我如今都記憶猶新。”嚴銳淺笑,似是在回憶什麼美好的事情。

飄然赧然一笑。

“那,你認識沈越馳嗎?”雖然有點遲疑,但飄然還是勇敢地問了出來。

因為除了這個“舊識”,她並不知道該去問誰。

嚴銳拿著杯蓋的手,輕輕震了一下,但只是一瞬,就恢復如常。

他再次吹了吹杯中茶水,茶葉在杯中浮沉。

他輕抿了一口,淡淡地說:“應該沒有人不認識冷麵探花沈越馳吧?”

“他當年可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引得少女盡折腰’啊!這樣的風流才子,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呢?”嚴銳微笑,風淡雲輕。

飄然從小絮的口中就已經知道了,沈越馳在蘇家的支援下,高中探花,並且深受聖上賞識,一時風光無限。

但她更想知道之後的事情,想知道那些朝堂的紛爭。這些小絮都說不清楚,她也不敢貿然去問自己的父親。

“後來呢?”

“後來?”嚴銳好像沒料到飄然會這樣問,思考片刻,於是接著說道:“後來,他只用了三年時間就官拜四品,少年得志,年輕有為,引人注目。”

這些,無論是朝中官員還是世家大族,都是十分清楚的。

“再後來呢?”飄然有點急切。

“蘇妹妹……”嚴銳面露難色。

“我知道我現在這麼問,是交淺言深了,但是……”飄然無奈,她真的很急迫地想知道沈越馳與她、與蘇家,到底有怎樣的糾葛。

“不,蘇妹妹,我們同窗幾年,又是從小到大的情分,怎麼能說交淺言深呢?”嚴銳語氣有點急,假裝嗔怪道。

“我知道,去年沈越馳被流放了,而且這件事很可能跟蘇家有關。嚴大公子顧及我是蘇家女兒的身份,所以不好直言。你如此考慮我的感受,真的十分感激。”飄然欠身行禮。

“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其中的內情。”飄然垂下眼眸。

其實她也不確定嚴銳是不是知道其中原委,更不確定嚴銳會不會坦白地告訴她,但不知為何,她對眼前這個溫潤有禮的男子有一股發自內心的信任。

“你想知道什麼,我必知無不言!”嚴銳滿眼真誠,肯定地說。

“他是為什麼被流放的?”這是飄然最想問的問題,她終於問了出來。

“令尊向聖上奏報,說沈越馳利用職權、索受賄賂、貪贓枉法……”嚴銳一字一句清晰地說到,畢竟這些都是公開可查的。

“查證屬實嗎?”飄然問。

嚴銳抿了抿嘴,沉默不語。

是啊,既然沈越馳已經被聖上執行流放,那必然是查證屬實,並且證據確鑿的。嚴銳他怎能隨意評價呢!

“不過,丞相方大人一直十分器重沈越馳。據說他在聖上面前說了他不少好話,可惜啊,還是沒能扭轉局面。”嚴銳搖了搖頭。

“丞相方大人?”飄然覺得很耳熟,好像誰跟她提過這個人。

“是的,當朝丞相方之遠,方大人。”嚴銳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繼續說:“哦,就是那個將女兒許配給沈越馳的丞相方大人。”

“什麼?他女兒也許配給了沈越馳?”飄然越來越糊塗了。

“方丞相一向賞識後輩,他曾多次報請破格提拔沈越馳。對他有提攜之恩。那沈越馳自是無法拒絕這門婚事的。”嚴銳說得很中肯,透露出一股理性。

是的,至於沈越馳自己怎麼想,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無論他怎麼想,都無法拒絕來自丞相的“好意”。只是誰都沒有料到,沈越馳會因罪流放。

本來飄然還想把事情問清楚的,卻沒想到越問越糊塗。其他更多的細節,嚴銳即使知道,怕是也不方便多言了。

“今日勞煩嚴大公子了!”飄然心事重重地說。

“那嚴某就先告辭了!希望蘇妹妹能不計前嫌,閒暇時能多多蒞臨嚴家的小鋪子,那我們的鋪頭也能蓬蓽生輝了。”嚴康站起,拱手作揖。

“嚴大公子客氣了!”

嚴銳帶著兩個隨從,從蘇宅的正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