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冬天,沈越馳與方泳純大婚。

中鋆大街上,兩隊身著紅袍的號手激昂地吹奏著婚樂。馬車排著井然有序的隊伍,從街頭連到街尾。百姓們紛紛簇擁上來,各個皆伸頭探腦,爭搶著觀望這難得一見的盛大場面。

那個滿腹才華、面如冠玉的男子,最終還是娶了他不愛的女子為妻。

初昕閣內,飄然長嘆一聲,心裡沉沉的、悶悶的。

小絮燃好香料,將錯金博山香爐的蓋子蓋好。這香爐造型奇特、精緻可愛,爐蓋像座座山峰層層交疊,上面還鏤雕了珍獸和祥雲,半球形的爐身,下連高足和圈形底座。青色的煙氣,從鏤空的“山巒”中漸漸散出,猶如仙氣繚繞、飄然於塵。

飄然倚坐在美人榻上,靜靜地望著它發呆。

“小姐,外面好熱鬧呢!咱們不出去看看嗎?”小絮點好香爐,望著飄然說。

“不去。”飄然懶懶的。

“對不起,小姐。”小絮以為飄然是因為沈越馳大婚而內心苦楚、悶悶不樂。

“我困了。”飄然的身子往下一滑,閉目不語。

“沈大人也挺可憐的,都是那丞相之女詭計多端!”小絮心裡憤憤不平。

飄然抬起頭,緊緊皺眉。她盯著小絮道:“不許胡說!誰讓你背後嚼舌根的?”

“哦!”小絮訕訕地回應。

“你去把暖爐燒旺一點,我好冷!”飄然扯了扯身邊的羊絨薄毯,搭在自已的腿上。

“是,小姐,我再去取些瑞炭回來。”小絮緩緩地走出房間。

飄然緊閉雙眼,她覺得自已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前,那時候,她剛剛來到這個世界,身邊空無一人。如今,好像什麼都沒變,卻又好像什麼都變了。

“咯吱……”門被推開了,輕輕地發出聲響。

“我想睡一會兒,別打擾我!”飄然有點不耐煩,但並未睜開眼睛。她內心暗想,這個小絮怎麼這麼快又進來了。

來人並未說話,只是輕輕地走過來,用手撫摸著飄然的髮絲。

飄然內心一驚,猛地睜開眼睛。

原來,身旁站著的,是自已的母親蘇夫人,她正溫柔地看著自已。

“母親,是你啊!”飄然坐了起來,她內心有一絲小小的失落,一閃而過。

“不然呢?你以為是誰啊?”蘇夫人在她身旁坐下。

“哦,我以為是小絮又進來了。”飄然急忙解釋。

“怎麼不去暖閣裡睡覺?這樣很容易著涼的。”蘇夫人將羊絨薄毯往上拉了拉。

“我只是想淺躺一會兒,很快就起來的。”飄然抱著母親的手,撒嬌地說。

“今日,沈越馳大婚,你爹爹怕你心裡不痛快,讓我來陪你坐坐。畢竟你和他曾有過婚約,而如今的新娘卻不是你。”蘇夫人滿眼的關愛與心疼。

“嗨!沒事兒!他娶方泳純,是意料之中,也是必然之舉。再說,我現在也沒有您想的那麼喜歡他。”飄然撅起小嘴,一臉的不在乎。

“但是嚴康也已經離開了。”蘇夫人知道,女兒自一年前重傷醒來之後,就特別喜歡和嚴康在一起玩兒,而嚴康離開以後,她就整日心不在焉的。

“哈哈哈,難道除了他們倆,我就找不到其他好男人了嗎?”飄然大笑,她捂住眼睛,笑得都快哭出來了。

“哎呀!一個姑娘家,胡說八道些什麼呀!”蘇夫人用手指推了推飄然的腦袋,嗔怪道。

飄然一頭扎進蘇夫人的懷裡,她喃喃道:“母親,母親……”

蘇夫人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後背,溫聲說道:“你值得更好的人!”

“真的嗎?”飄然抬起頭,巴巴地望著母親。她似是自言自語:“我從來沒遇到過像嚴康那樣善解人意的人,他知疼著熱、通情達理,對我關懷備至、體貼入微,可他卻一次又一次地不告而別;我從來沒遇到過像沈越馳那樣才貌雙絕的人,他英姿挺拔、驚才風逸,對我情根深種、海誓山盟,可他卻八抬大轎娶了別的女子。真的還會有比他們更好的人嗎?就算有,真的會對我一心一意、不離不棄嗎?”

“嚴康的愛是勇敢的,他能放下所有、不管不顧、無所畏懼,只求和你在一起。他來的時候攜著風和日麗,走的時候卻留下雷鳴驟雨。你貪念他的愛如洶湧來襲,就不得不接受他的絕塵而去。這樣轟轟烈烈的愛,哪有人能承受得起?其實最好的生活,莫過於平平淡淡、細水長流。”

飄然聽母親如是說,猛地鼻子一酸。她趕忙低下頭,一滴淚落在了她的掌心裡,滾燙滾燙的。

“忘了他吧,有些鴻溝是你永遠無法跨越的,你們之間不可能有什麼結果,長痛不如短痛,讓一切記憶都隨風遠去吧。”蘇夫人眼中也閃著淚光。

飄然的心空空的,住在她心裡的那朵小花,剛剛破土萌發,就枯萎衰落了。她長吁了一口氣,努力調整著自已的情緒。

她從嘴角擠出一個微笑,故作輕鬆地對母親說:“您放心吧,我沒事的。每個人都要往前看,我不會沉溺在過去裡無法自拔的。”

“當然,你是我的女兒,可不能這麼脆弱。”蘇夫人也笑笑,似是無奈地說道:“至於沈越馳,真是造化弄人啊,確實是遺憾……”蘇夫人說罷,嘆了一口氣。

飄然看向母親,有點好奇地問道:“母親,您和父親都很喜歡沈越馳,是嗎?”

蘇夫人點了點頭,她惋惜地說:“沈越馳不但有曠世之才,還有堅韌之志,絕非等閒之輩。更何況他對你用情至深,我和你父親都看在眼裡。我們都覺得,他是蘇家未來女婿的最好人選。如果不是因為那件‘莫須有’的事情,今日嫁給他的,就是我們家的寶貝女兒飄然了。”

飄然意識到,對於舉報沈越馳,導致他被流放的那件事,她的父母比任何人都難以釋懷,也比任何人都痛苦、惋惜,哪怕這並不能怪他們。

“是女兒和他有緣無分,不怨其他。”飄然緊緊地抱著蘇夫人,冷靜地說:“其實,以沈越馳的睿智,他一定早就想到了這一切都是方之遠設的一個局,但他還是選擇甘願做一枚棋子。”

“有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已,尤其是在朝堂上,他要生存下去,想做更多的大事,就必須承受‘龍潛底淵’的痛苦。即使他知道是你父親舉報的他,即使他現在已經位極人臣,可他依然對你父親尊重有加,也並沒有記恨蘇家。他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你不能這麼說他。”

“哦!”飄然伸了伸舌頭。

“不過,這方泳純就算嫁過去了,往後的日子恐怕也不好過!”蘇夫人抹了一把眼淚,玩笑道。

“嗯?為什麼?”飄然不解母親為何這樣說。

“據說今年中秋夜宴,聖上和皇后一時高興,賜了兩個美妾給沈越馳,再加上他原本就有個侍妾,現在沈府的後院兒裡,可熱鬧著呢!那丞相家的方姑娘,向來自視甚高、目空一切,估計這會兒也要頭疼不已了!”

“什麼?我的媽呀!原來他府上有那麼多女人?我的訊息還是太落後了!還好,還好我沒嫁給他!”飄然拍拍腦袋,故意做出誇張的動作,想逗母親一笑。

母親見狀,哭笑不得,只好用手點了點她的腦門。

“母親,為什麼我的父親一個妾都沒有?他怎麼那麼愛你啊?”飄然一直很好奇,是什麼讓父親對母親這樣專一。

蘇夫人微微一笑:“你父親從年輕到老都很寵愛我,他確實是個好人。但這些,並不足以讓他一輩子只守著我一個人。”

飄然一聽,馬上來了興趣。她搖著母親的胳膊,催促道:“快講講、快講講,你是如何御夫有術的?”

蘇夫人颳了刮飄然的鼻子,一臉寵溺地說:“你已經長大了,可以跟你分享一下我和你父親年輕時候的故事。”

“我出生於醫藥世家——江南戎氏,我家世世代代懸壺濟世、救死扶傷,因此享有盛名。我祖父曾是朝廷御醫之首,我的父親還救過你祖父的命。我們蘇戎兩家交好,我和你父親又是青梅竹馬,於是在我及笄之後,兩家就訂了親。我對你父親說,除非你一生一世只有我一人,否則即使訂了親,我也不嫁。你父親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後來我們成親三年以後還沒有孩子,你的祖母就坐不住了,開始往你父親房裡塞人。她塞一個,我就打發一個,在這件事上,我從來沒有半分妥協。我知道自已底子弱,不易受孕,所以私下吃過很多藥,也請我母親幫我調理身體。突然有一天,我發現自已懷孕了。你不知道,那是我和你父親最開心的一天,我們覺得你就是上天賜予我們最珍貴的禮物。”

“那我出生以後,祖母看見我是個女孩兒,是不是又要開始興風作浪了?”飄然問。

“她整天辱罵我,說我沒良心,妨礙他們蘇家開枝散葉。我從不讓自已生氣,更不去理會她,任她怎麼說,反正我的底線誰都不能觸碰。直到有一天,她突發胸痺心痛,一時間氣滯血瘀、身子僵直,是我及時發現並救活了她,還給她配了日常調理的湯藥。我對她說,‘是我救了你一命,並且我還有能力保你以後都不再發病。你無需感激我,只要以後不往我夫君房裡塞人就是積德行善了。’她氣呼呼地望著我,但最終也沒有再罵我一句。從那以後,她就不再插手我和你父親的事情了。一直到幾年前她去世的時候,還是我在親自照顧、服侍她吃藥的。在彌留之際,她拉著我的手,說我是個好媳婦,還說娶了我是蘇家的幸事。”

“哈哈,你太厲害了吧!”飄然感嘆道。“那父親呢?在這些事情裡面,父親難道沒有表達過什麼想法或意見嗎?”

“你父親的態度就是不拒絕,也不反抗。你祖母塞給他的,他照單全收;被我打發走的,他也不會阻攔。”

“怎麼聽起來這麼‘渣’呢?”飄然自言自語。

“對於母親,他要守孝道;對於我,他要守承諾。其實你父親他夾在中間也很為難,所以他就選擇了‘不吭聲’。我從來沒有因此怨過他,更沒有在他面前大吵大鬧,因為我知道,這樣做只會把他推得更遠。”

飄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其實啊,最重要的是,你小時候真的太可愛了,又聰明又好看,兩歲能誦詩,五歲能寫詞,十歲的時候就連兵書都倒背如流。他太愛你了,走到哪裡都要帶上你。他覺得只要有了你,他的人生也算了無遺憾了。”

飄然靠在母親肩頭,覺得很溫暖、很幸福。

“飄然你要記住,再好的男人,你都不要指望他僅靠自覺就能抵禦誘惑,夫妻之間說到底就是相互制衡、反覆試探。你也不能太相信男人的承諾,也許他說的時候確實是真心的,可是人的心是會變的,時間會讓他忘記初衷。你需要自立自強,做一個有價值的人,更要有自已的底線。當別人尊重你的價值,知道你的底線,明白你死守底線的決心,那麼他就不會再去無故‘觸雷’了。當然,前提是你必須找個不壞的人,最好是他能有一顆善良、慈悲的心。”

“女兒記住了,我以後一定好好聽父親、母親的話,找個靠譜的好夫君。”飄然在母親懷裡蹭了蹭,小聲地說:“母親,李夢雅她不像女兒這麼幸運,有一個您這樣的母親。不知道她在新昌侯府過得怎麼樣?”飄然試探地問。

蘇夫人摸著飄然的頭,溫柔地說:“夢雅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我又怎麼會不心疼她呢?只是她入了新昌侯府為妾,這一步走得實在不太聰明。侯府的老侯夫人性子剛烈,王子嫣又是個有心機的,夢雅的日子恐怕會過得很艱難。”

“那我有機會見見她嗎?”

“很難,如果老侯夫人和王子嫣不批准,她就不可以出門,也不能私自見客。”

飄然沉默了。

她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受到這個時代對女性的殘酷無情。

“你也長大了,有時間可以去咱們蘇家的商行或布行轉轉,學著管人,學著看賬……是時候為父親、母親分憂了。再說,那些產業,以後都是要給你的,你得知道怎麼管理,這裡面的學問可大著呢!”

“好呀!”飄然也不想整天在家渾渾噩噩,她本身就是個閒不下來的性子。

“既然你不反對,從明天開始,你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去,別整天窩在府裡,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母親拿著手帕給飄然擦了擦臉上的淚痕,佯裝生氣地說道。

“喲喲喲~又拿出你當家主母的範兒了。”飄然衝母親眨了眨眼睛。

“臭丫頭,竟敢拿你母親開玩笑,皮癢了是吧?”母親不禁笑出聲來。

這個冬天來得很早,但初昕閣裡卻十分溫暖。

飄然的心,終於豁然開朗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