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明雲】
新曆六十年九月十六日……
行香子劃開放旁邊的手機,瞥了一眼時間,繼續寫道:上午七時三六分……
客廳很安靜,蓬櫻在臥室補覺,房間隔音好,現在只有筆尖在紙上飛快摩挲的稀碎聲音和行香子微不可查的呼吸聲。
不知多久後,行香子輕輕放下手中圓珠筆,站起身來,雙手撐著桌子檢查著剛寫完的備忘錄,心不在焉的餘光卻掃向了陽臺外。
那裡依舊是和凌晨一樣的昏黑一片,好像在這裡也分辨不出人世間。
只有走出室內,來到陽臺,抬頭仰望,看見折射燈塔光芒下微微亮的雲層,這才能知道現在是寧靜的清晨。
微風輕輕地吹過,帶來了一絲絲涼意,又捲起行香子的髮梢。
雲層不知什麼時候厚起來了,明明不久前還是一片乾淨的。
“要下雨了。”行香子似在自言自語道。
“自從你們來了,這裡就經常下雨。”另一個聲音說道。
行香子看了一眼坐在陽臺護欄上的“墨離”,回憶片刻道:“……對於你的生命週期來說,確實是經常了。”
“墨離”反諷道:“是啊,對我來說,你們的一生和這短暫的雨季沒什麼區別。你們自詡是這個世界的主宰,肆意的改變一切。曾經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聽起來你活了挺久似的。”
“誰知道呢。”
“你有名字嗎?有人給你取過名字嗎?”行香子忽然無來頭的冒了一句。
沉默。
“我叫灰質。”它說。
“這不是你的名字,我也不叫人類,”行香子道,“用你掠奪來的記憶想一個吧。你都打算用人形來活動了,有了名字才知道你是獨一無二的那個。”
它懊惱著說道:“……我想不出。你又不是不知道,來這裡找機會的都是什麼人?除了那些士兵,就是一些在外面混不下去的流氓無賴。你為什麼指望他們的腦子裡能想出什麼好詞?”
又是沉默,這回輪到行香子不說話了。
她抬頭看了一眼並不陰沉的積雨雲,這片雲層吸收了比它更高的燈塔放出來的光熱:“就叫你‘明雲’吧。”
見行香子態度有些緩和,明雲試探著說道:“我吃的那些人,或多或少手上都有些齷蹉在……”
“尤其是在你們不久前的那一個,他可是仗著自已能力特殊,不少和你一樣年輕的少女都……”它打算為自已開脫的話硬生生被行香子略有不善的眼神逼了回去。
“你也知道自已吃人啊。而且還似乎搞錯了什麼,”行香子淡淡道,“……自已猜吧。我不殺你,但你也休想有自由。”
明雲不滿的叫嚷道:“呵,那個是怎麼回事?能容納它僅僅是因為它很會裝可愛?”
“我對你其實已經溫和很多了呢。”行香子放了句沒頭沒尾的話後便回室內去了,留下明雲一個人繼續在陽臺上。
行香子沒有明說的是,當年她差一點點就把墨離處決掉了……不是因為她有“原罪”,僅僅是預防未來可能的威脅。
所以至今墨離不太敢和行香子獨處,所以之後墨離一直與蓬櫻形影不離。
“那你打算對我怎麼樣嘛?”明雲縫合的人格根本難以理解行香子的想法。
何況行香子對它也是陰晴不定的,和這裡的天氣一樣。
不過它的聲音也傳不到房間內,它也出不了這個被與世隔絕的陽臺。
暫時被圈養。
【2.副業】
本該繼續積攢的積雨雲,在火箭彈射入天空的尾聲中,雨滴們被無奈催落了。
這座城市設計時便沒考慮過“降水”這種事情。
淅淅瀝瀝的雨滴在屋頂上匯聚成河,然後找到一切入口灌下樓道中。
行香子不得不緊急做了防水處理,並且默默記住了“阿特拉斯的天氣預報不靠譜”這件事。
來之前她看了一眼紅區的天氣圖,那邊說未來二十四小時天氣晴朗。
穿衣推薦也只是短袖……到下來了行香子才發現這裡冷到她不行,空氣也溼的很。
堂堂修煉者,自然無懼各種自然條件,只是體感上的不舒服是難免的。
拿出溫度計看了一眼,當前氣溫六度。
怪不得這麼冷。和蓬櫻那種強大到可以在光著身子在雪地裡打滾的身體素質不同,行香子稍微感覺冷一點就會止不住的打顫。
好了 ,開空調。
古人當然不會給她們這種不知道多少年後的租客準備家電,就算有也早被人搜刮走了。
她隨身帶著。
雖然很離譜,但事實上她有帶空調,有帶電視機,有帶洗衣機,有帶……一切的一切。
堪比哆XX夢。
安裝它們是小事,她會。
但是“家用電器”要用“電能”,這裡的房子牆壁裡也沒走任何管線,基本上全是實的,最多隻是有一些不知道什麼作用的空腔。
沒關係,恰好,電線、發電機、變壓器……這些東西她都有。
恰好,安裝它們,她也會。
澄清一下,“史官”確實是文科……雖然根據培訓地區的差異,輔修的一些內容有差異,但不至於跨一整個行業。
這些電工、機修工的知識,是她在還沒有選擇成為史官的時候,也就是開始高等教育之前就已經學差不多的東西。
屬於是家學了。
說到了這裡,反正行香子現在裝這裝那的忙得很,蓬櫻也還在睡覺,明雲在陽臺上面壁,一些明裡暗裡的人物都在積蓄著力量。看一圈下來都挺無聊的,不如就順勢說下行香子的家庭,聊完了,她的活也就幹完了,就又有新的事情可以談了。
行香子自幼父母健全……嗯,不意外。況且雖說已經有六十多年沒回過家了,但說不定時至今日,叔叔阿姨仍然還健在。
她一家是虛鏡人。所謂虛鏡人,就是不來自世界,而是出身於那些位於虛鏡的空間站裡的人。與他們相對的自然就是“世界人”,不過人家各自有自已的名字,比如這個世界的人就叫“蓬萊人”。他們沒有根,是漂泊在天上的星星,安身於虛鏡之中,就只能泛稱“虛鏡人”了。
接下來是比較重要的家庭情況。先說父親,因為父親的職位聽起來就很威風——是站長,空間站的站長。
挺威風吧,貴不可言的行香子,一看父親就知道她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大家閨秀。
父母希望她是,可事實並不是。
還是看看這個站的地理位置吧。開啟集合了所有虛鏡空間站的“星圖”,從中心最璀璨的地方找她老家……找不到。往外一環呢?找不到。
麻煩了,越往外空間站數量越多,幾乎是翻倍的增長,這樣一個個找下去不知要找到何年何月,萬一看漏了直接白找。
直接一點,輸入名稱“白荊站”檢索一下。
對比下資訊濾去幾個重名的,總之就是找到了在星圖邊緣的那個小點。
白荊站位於兩條航道的交點……也就是說它是中轉站兼過往旅人的驛站。
驛站的站長,也還行,至少是個領頭的。
可在白荊站的那種邊緣地方,和這方世界一模一樣,一年到頭造訪的人簡直屈指可數。立個站在這裡純粹就是……有不得不設立的理由。
這是個並不富裕,要靠著其他地方時不時物資輸送才能勉強維持下去的小站。
直到上學前,行香子都是在這裡長大的。這大概是她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因為爸爸媽媽在身邊寵著她,還有這裡的叔叔阿姨們也很喜歡她。除了沒有同齡的玩伴,一切都挺好的。
白荊站再貧窮也是空間站,屬於有科技的玩意,怎麼折騰好這個東西還是得要專業的人來的。
她的母親就是這樣一位專業的人,是位動力工程師,和行香子她爸一開始只是有工作上的交流,後來行香子她爸心思還挺熱烈,就在一起了。
父母雖然工作都很忙,但還是儘量給了她一個完整的童年……各種方面都有。
白荊站已經很老了,老到誰都說不清它那塊莫名放在那的合金板是多少年前裝上的,那根不知道有什麼用的線是往前哪一代的工程師拉上的。
行香子的母親還有同事們每天忙裡忙外的伺候著這個老東西,甚至於他父親因為實在沒什麼可以管理的事務,也被拉來當了苦力。
還在白荊站的時候,父母很不放心小行香一個人,卻也不可能帶著她去上工,就每天都把她放到休息室裡,離得近時不時就可以來看一眼。
那地方說是休息室,實際上還放了不少雜物和工具,算是兼做了儲物間。
事情說到這裡已經可以預見了。
畢竟小行香是個小孩子,好奇心與精力無窮旺盛,這裡可是有滿屋子的“玩具”!
起初只是當搭積木,把那些東西拆了又裝,裝了又拆。那些輪班之間過來休息的工人們閒著也是閒著,這小姑娘也挺好耍的,就常常陪她一起拆了又裝,裝了又拆……怎麼多了一顆零件?帶頭使壞的小行香那段時間沒少挨她媽收拾。
後來呢,被訓了一頓後垮起一張小臉的小行香,在反覆拼裝以找到是哪裡少了零件的時候。“從犯們”為了討她重新高興起來,就找著一些廢棄品給她改出了許多有意思的小玩意。
拿著這些叔叔阿姨送給自已的小禮物,被母親追著打的屁股還隱隱作痛——跑不過自已老媽就算了,老爸還故意絆自已。
還未坐下的小行香在拼裝的時候確實也在反思,而此刻思考的也差不多了,於是稚氣的小臉上凝出一絲深沉,莊重的朝著工人們鞠了一躬:“叔叔、阿姨,請當我的老師,教給我這些知識,我要變得比我爸我媽還厲害。”
一位叔叔同樣莊重的點了點頭:“然後你要打回他們的屁股嗎?”
“不。如果我更厲害,他們就能多陪陪我了。”
【3.山鬼】
“要是敢把這個弄壞,我就把你賣給阿特拉斯抵債。”行香子拍了拍懷裡抱著的空調外機,威脅了一句明雲。
這棟樓的外牆上並沒有預留放空調外機的地方,行香子自已也很抗拒攀附在外牆上打鋼架這種高空作業,無關現在下不下雨的問題。
主要是高。
如果把整個地下城市比做一個大蛋糕,那璆琳把她們丟下車的地方,就是最頂上那一層奶油。這一層也是目前大多數人活躍的地方。
當然,這個蛋糕是生日蛋糕,按照一年算一歲來看,這個城市不知道多少年了,也就插了不知道多少根蠟燭。這一棟棟鱗次櫛比的合金大樓,就是生日蛋糕上面密密麻麻的生日蠟燭了。
從“蠟燭”頂端——也就是現在的位置——離“奶油”就有近七百餘米。這些樓似乎也沒什麼特殊的,卻不僅是高,而且能在無數歲月過去後仍舊屹立不倒……很奇怪的結構強度。人類目前當然能造出比這高的多的建築,也有這種高度的建築,只是或多或少應用了能量理論在裡面,不完全靠著工程學設計——綠區那個“大燈塔”簡直是討巧的典範。
這只是蛋糕的表層,往下還不知道有多少餡,萬一是個千層蛋糕呢,以及現在甚至連城市邊界都沒探索到。
能建起這座城市的古人,文明有多輝煌簡直不敢想象,可他們為何消亡的無影無蹤,也簡直不可想象……不過暫且和行香子沒關係。
她考慮的問題就是:不想去那麼高的地方裝空調。
以前或許她自已就會強迫自已去,但既然已經和蓬櫻認錯了,那就得尊重一下自已。
於是決定委屈下明雲了,放陽臺上就好,它大概是不介意的。
不是人也不想當人的東西當然沒人權。
明雲沒搭理行香子,它仍然坐在窗臺上,默默的看著行香子在那裡忙碌。
好像坐上面就逆轉了階下囚的身份似的。
行香子利落的就把空調外機給裝好了,一同安裝的還有洗衣機和電控的晾衣杆之類的。
本來空曠的陽臺在她的改造下變得井井有條了起來。
把積累的一些髒衣服丟進衣簍子裡,行香子單手就把面無表情但心裡很不爽的明雲拽到洗衣機前。
“看好這個是怎麼用的……”行香子開始教導它,“……我希望下次進來的時候,這些衣服已經在晾著了。”
“到時候給你點獎勵也行。”行香子不忘給它畫個餅。
懶散的窩在沙發裡,聽到陽臺上那邊傳來洗衣機滾筒的聲音。自此,忙碌了一上午的白師傅,決定開啟電視機……沒訊號。
決定再去樓頂上裝個訊號鍋。
外邊已經不如剛開始那樣是疾風驟雨,下到現在已經式微,成了斜風細雨。
這種雨勢,行香子不必做任何避雨措施,踩著還有著細流的樓梯就上了房頂。
天空還是灰濛濛的,經過一場雨後的雲層並沒有減弱多少,等會說不定還要再來一場。
樓頂只有到行香子膝蓋那麼高的矮矮護牆,周圍、視野內每一棟樓都是這麼分毫不差的平行,依舊如之前所說的那樣,彷彿是因為參差不齊而被齊腰斬斷了,刻意修整成這樣的。
樓與樓就這麼被一個個護牆框出來的矩形給孤立了,疏密不等的樓距,寬的兩棟樓隔一條街道,窄的兩棟樓一個大跨步就能過去。
待行香子裝好了訊號收發器,雲在此期間又厚實了幾分。
它已經向著綠區方向廣播資訊了,行香子自已就能接收到,只是在這種天氣,無線訊號不一定送的遠,但阿特拉斯收到一定會嘗試和自已聯網。
也只有他們有能解析行香子廣播資訊的那把“金鑰”了——因為她還是那個超級管理員。
連不上那也知道了她們現在的位置,多少讓人放點心。
確保了正常傳送的行香子,準備下樓去看看有沒有收到電視的廣播訊號,卻忽然停住腳步,脫離靈性視域,向著周圍環視了一圈。
平坦開闊又黑暗寂寥,滿目單調的銀白色,暗沉的積雨雲,只有她和剛裝好的那臺裝置煢煢孑立在這個世間。
世界末般的景象。
既然都世界末了,行香子忽然覺得也不差這點時間。
因此轉身就著天空中散下來的微弱光亮將裝置關上,自已坐到護牆邊上,雙腿就這麼懸在外面。
微微前傾往下瞄了一眼,昏黑的環境看不到地面,還好,就是心裡怕得要死,又有想跳下去的衝動。
還能克服,雨線很涼,掀開披肩,懷中就多了把吉他。
也不知是誰規定的,彈吉他就要翹起二郎腿,行香子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才剛撥動幾個音,清清嗓子準備開唱:“蟬時雨……”[注一]
卻發現怎麼也對不上腦子裡的那篇樂譜。
只好連腿帶吉他一起放回去。
“怎麼會把這個給忘了……?”
藏於心中的重要東西,卻在不知不覺中已經丟失許多。
害怕著遺忘的行香子,於是操起鄉音,輕輕吟唱起從父母輩那裡流傳下來的詩歌。
“……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注二]
“留靈脩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忽然有人應和來:“採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
[注一:此段源於《世末歌者》pv裡面的文案,有修改。]
[注二:“杳冥冥……”及其下幾句,引自《九歌·山鬼》。部分譯文(引自百度百科):白晝昏昏暗暗如同黑夜,東風飄旋神靈降下雨點。等待神女怡然忘卻歸去,年漸老誰讓我永如花豔?]
[建議瞭解一下全篇譯文,與某些角色“零設”有些許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