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青梅】

房間內很安靜,蓬櫻能聽到外面偶爾有窸窣的腳步聲,過來又過去。

蓬櫻躺在地板上,盯著天花板腦袋空空,但心中卻是無比安心。

她沒有睡床的習慣——沒有必須睡在床上的習慣。

以前喜歡背靠著牆抱膝而坐,厚實的牆壁會給她猶如擁抱一樣的安全感。

她那時就成天坐在那,看近前野草擺啊擺,看遠方炊煙飄啊飄。

後來或許是斷壁殘垣本身就不堅固,或許是有誰躲到了頂上,飛下來的一塊土磚正正好好砸她腦門子上。

之後她就改躺在地上看天空了。

不過也好,她總能在第一時間注意到天際線上,魔女姐姐們悠悠飛過的痕跡。

她就能提前開始期盼著,而不像以前那樣總是被嚇一跳。

再到後來呢,經常能看見鐵鳥噴吐著火焰將白雲點燃,遠方那些炊煙在某一日後也再沒見到了。

而魔女姐姐們越來越少,來一次也越來越久。

當魔女們最後一次問她:“這邊已經沒有人了……你要跟我們走嗎?”

拒絕了。正如之前無數次的拒絕一樣。

蓬櫻不知道自已為何要一直拒絕這些美麗善良的魔女姐姐們。

只是心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好像自已跟她們走了,就會永遠失去……

好像答應了誰……“走丟了就留在原地”?

“再見啦!蓬姐姐!等我長大了再來找你玩!再見!”小小魔女在被大人拎上掃把前大聲告別著。

“再見,蘭。”那時候的蓬櫻不懂什麼是長大,只想著只要過一段時間她的這個妹妹就會來找她玩。

就像她曾經等著魔女姐姐們出現在遙遠天際線,再悠悠飛過來一樣。

日落月出,過了不知多少個晝夜輪轉。

魔女姐姐們再也沒有回來過了,經常從背後嚇自已的蘭妹妹也沒有按說好的那樣。

好像她已經被忘記了。

她從日益消弭的“期盼”中,體會到了恍惚迷離的“思念”。

於是她操控著“風”,將自已心中的話傳遞了出去:“我想你了。”

因為魔女姐姐們說過,她的“風”可以越過一路幾萬裡的崎嶇。

當夜的星月夜很璀璨,卻讓躺在地上而直視著它的蓬櫻感到“恐懼”。

星辰如同被詛咒的眼睛,閃爍詭異的光芒,有意或無意的凝視著她的方向,它們在尋找。

月亮周邊的華也不再溫柔,而是如同觸手一般扭曲盛開著,攫取著……星光?

她在保護我嗎?

不敢想。那時的蓬櫻已經將自已藏進了充當小窩的那個廢墟里。

透過木石間的縫隙,她隱隱約約看到:

星星掉下來了。

【2.預】

“蘭……”蓬櫻呢喃著醒來,渾身沉甸甸不是因為在地板上睡覺沒睡好,而是八爪魚一樣纏著自已的墨離。

昨晚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夢裡沒有回到那個在“遙遠東之國”的世界,也沒有將自已的過去重播。

見到了墨蘭,在……現在記不清了。

抱著墨離起身,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桌邊……行香子還沒回來啊。

以為會像習慣了的那樣,睜開眼就能看到她在那邊,翻著那本永遠翻不完的書。

蓬櫻將墨離從身上扒拉下來,將她放在桌上,像打扮洋娃娃一樣給墨離整理好衣服,再笨拙的為她理順著頭髮,忽然從自已懷中摸出那個儲存完好的蝶形髮卡。

才想起。

墨蘭已經死了,聽到流言說有魔女為墨蘭復仇了,之後又死了很多魔女和人類。

昨天飛艇上的亂戰也死了很多人。

行香子也不在。

為何我會對這些沒有“感覺”。

……行香子不在。

行香子不在。

行香子……

隱約聞到何處傳來一縷熟悉的香氣,蓬櫻猛拉開一旁的衣櫃。

行香子在。

失去了蓬櫻扶住身體的墨離搖搖晃晃,打著瞌睡一頭栽進蓬櫻影子裡,使它看起來更厚重幾分。

房間外面,人蹲了一排已經蹲不下,只好分成兩排在過道兩邊。

“主——人——喵!現在已經是早上八……”甜美到令人起了雞皮疙瘩的聲音響起,是某人手機中的起床鬧鈴,還沒說完就被他手忙腳亂的關了。

這種隊伍裡統一配發的東西,居然還有人偷偷搞改造。

見眾人都面色怪異的看著自已,他連忙用話語來掩飾尷尬道:“話說……都蹲這裡是?”

“我也想問。”

“不知道啊,我看你們一個個這麼肅穆的……”

一陣亂哄哄的討論,最後所有人目光都看向衛良。

“咳……”衛良清清嗓子,理直氣壯的剛想演講些什麼。

被背後的開門聲打斷了。

蓬櫻探出半個身子,擺著很不高興的小臉,對著外面這一群大清早就吵吵鬧鬧的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噓——”

“……吃飯去吧,人小姑娘起床氣都被我們弄出來了。”衛良用一縷能量給同僚們群發了悄悄話。

同僚們瞬間做鳥獸散,該幹嘛幹嘛去了,去最多人的地方是食堂。

剛剛手機鬧鈴的那位,路過到衛良身邊,見他只是改坐著,人還賴著不走,有些奇怪的問道:“衛叔,要我幫你帶點東西來嗎?”

“……謝謝老弟,蹲久了有點麻……你先去吧,我坐一會就來。”衛良笑著打發走了。

衛良還挺會望氣的,看蓬櫻和昨天晚上迥然不同的氣色。待周圍沒了人,又把自已對房間裡的感知程度從“氣息源”增強到“反應源”,掃出去的感知波居然如石沉大海,連原來強度的反饋都沒有了。

坐地板上繼續休息了一會,衛良帶著猜測同時也放心大膽的去吃飯了。

在讓外面的人保持好安靜後,蓬櫻又躡手躡腳走回去,小心翼翼地再次拉開衣櫃。

裡面鑲嵌著一個行香子。

蜷縮在滿滿當當的被子中,如一個快遞盒裡被髮泡膠包裹著貴重禮物,精美而易碎。

那平常看就已經快垂地的長髮,一改往日打理的整潔,順著她的睡姿,一撮撮的自然而然從腰間越過,爬到她抱到胸前的枕頭上互相纏繞著像裝飾到禮物上的烏青綢緞。

同時蓬櫻腦海裡已經有些哭笑不得的想象出那個畫面了:行香子拿著自已的各種被子往那本身就是空的櫃子裡面塞,塞的嚴實後自已再爬上去往裡鑽,鑽進去後從裡面費力一點點挪動著衣櫃門關上,關上最後再掏出自已的枕頭填上胸前的空洞。

這是蓬櫻第一次見到行香子睡覺,這睡姿真的……蓬櫻決定改天她也試下。

嗯,叫行香子把她的被子和枕頭給自已睡。

或許是一開始拉開衣櫃太大力了,或許是剛剛透進來的喧譁打擾了。

半張臉埋在枕頭裡的行香子,微微顰著眉,也是擺著一副很不高興的小臉。

蓬櫻安靜的凝視了片刻,等行香子重新安睡。

可一想到接下來要做的事,蓬櫻心中不免湧起一些悸動,心跳加速,怦怦直跳,些許激動,些許忐忑。

她伸出手,顫顫巍巍的往行香子臉頰上戳了戳。

見沒什麼反應,手掌就更大膽往下挪動,捧住行香子的整個臉頰。

很軟,很彈,很冰。

有種愛不釋手,想繼續薅下去的慾望。

但是沒機會了,蓬櫻見行香子的眉頭已經很明顯的皺起,只能訕訕收回了手。

收的很及時,因為在下一刻行香子就很不滿的抖抖身子,抿起嘴將自已剩下的半張臉也埋進了枕頭裡去。

還能恍惚聽到含著嗔怒的囈語:“別動我了……”

“搖……”與啜泣。

再留下偷聽就不禮貌了,蓬櫻速速退出房間,反正她已經獲得“感覺會用的上的東西”。

凡事豫(預)則立,不豫(預)則廢。言前定則不跲……

蓬櫻畢竟不是智商只有⑨的笨蛋,她只是反應遲鈍了點,遇到意外情況很容易蒙圈。

這點和以前的行香子很像。

但當她拉開衣櫃,見到安詳的行香子後,在一陣放鬆的同時也突然意識到了行香子的目的,雖然侷限於她所知的,這些意識不一定是全對,但也多少沾點正確答案。

以反抗的姿態,告訴聯盟一個樸素的道理:兔子不只會跑,真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挾持“世界”,逼得不講理的聯盟和自已坐下來講道理,就是事情並沒那麼順利。

一個是蓬櫻根本不知道的事情,“虛鏡”竟然會超出行香子預料的親自下場了,它竟直接把自已的力量硬塞給了行香子。

蓬櫻不太懂這些那些的規則,只單單覺得行香子作為談判的一方主導,自然就代表著“虛鏡”。

另一個是行香子的缺席,從那一刻起談判就已經結束了,現在只不過是在談判結果提交給“世界”與“虛鏡”共同審閱前,樞顏給的一點憐憫。

可畢竟真正的談判物件是“聯盟”,對方隨時可以選擇性遺忘掉樞顏的那個口頭答應。

自已只是握住了最大的那個談判砝碼,卻沒有任何“權力”,這點很關鍵,非常關鍵。

“界主”缺席,依照順位聯盟可以代表“世界”,但“虛鏡”這邊真的只有行香子了,她不出現,那就只能宣佈一件事:“虛鏡”方自願放棄一切合法權益。

“虛鏡”絕不會同意聯盟這邊單方面擬訂的不平等條約,最後雙方只能達成無條件和平。

一切回到原點,血白流了,到頭來除了離阿特拉斯更近一步之外,什麼都沒改變。

但只要從行香子身上取得某樣東西,就能立刻重啟談判,而且根本不怕聯盟那邊有什麼變卦。

他們最終還是要找自已的,不然主引擎室那邊的墨色侵染誰去解決啊。

在蓬櫻的短暫沉思中,一個計劃悄然成型,然而剛剛構思好的推理鏈條卻又忘光了,其中暗藏的矛盾也就無從發覺。

沒關係,好歹她知道了故事現在的發展方向,也明確了要一個怎樣的“結局”。

怎麼去完成……蓬櫻不知道,她打算去找找有誰能幫上忙的。

先帶上一切可能用的到的妙妙道具。

於是她伸出手,顫顫巍巍……

走出房間的蓬櫻突然感覺自已胃部被某個東西攥住,在那片幽閉中有什麼在紮根著,在無聲無息生長中已經深入四肢百骸,淤積出一股來自地獄的芬芳不斷侵蝕著她的理智:餓意。

好餓啊。

意識到昨天還沒吃晚飯的蓬櫻,決定不管怎麼樣先去飛艇食堂找點東西吃。

然後再去找衛良,問問這位看起來就經驗豐富的大叔怎麼辦。

【3.正如她所料】

“兩杯豆漿,這個……這個……謝謝哥。啊……”蓬櫻對著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各種點心、包子還有面包指指點點一陣,在食堂大叔欣慰的目光下託著兩個如山高的盤子離去。

她在接過餐盤時突然覺得這大叔有點眼熟……算了,先吃飯吧。

此時食堂人還是有些多的,似乎全是昨天那些史官,蓬櫻在他們的邀請下很順利的找到了空位。

剛想問問衛良在哪,忽然瞥見又有個眼熟的人從門口進來,徑直走到蓬櫻沒發現的衛良身前,得意洋洋的大聲喧嚷著:“白行香找到沒啊?我下午就要交結果給聯盟了。”

衛良怒目而視卻又本身理虧,但一想到周圍有這麼多史官看著,忍了多半會被記下來。

只能找其他地方諷刺回去:“楊長官,艦橋沒你坐鎮會出亂子吧。”

楊福和還想繼續打嘴炮,而此時蓬櫻也終於帶著餐盤從圍觀人群中擠了進來,順手就把盤子往桌上一放。

哐啷哐啷的聲音不大,但這動靜弄得二人都向忽然闖入的蓬櫻看來。

被夾在中間的蓬櫻看看臉色鐵青的衛良,又看看印象裡昨天也是坐到對面的那個誰。

低頭從自已餐盤裡挑選片刻,遞出一個不知餡的鵝黃色包子:“試試這個,這個好吃。”

楊福和離開了,毫不拖泥帶水的扭頭就走,他來之前樞顏叮囑過不要和這個粉頭髮的玩。

圍觀人群散了,聚集去視窗排隊領同款包子。

衛良接過包子,咬了一口發現確實好吃,選的很有品。

“小離小離,吃飯啦。”蓬櫻另一個餐盤自然是給小離準備的。

話音剛落,就見小離從門口蹦蹦跳跳的跑進來。

看到衛良一直在盯著墨離,蓬櫻解釋道:“小離她和姐姐學的,喜歡從看不見的地方出來。”

衛良神色複雜,心不在焉的點頭道:“確實,老師也是這麼教我們的。”

“為什麼叫姐姐為‘老師’?”說起行香子,蓬櫻不清楚為什麼人類的史官也會這樣叫。

見蓬櫻對這些很有興趣,衛良也有些詫異,迅速查了一下她的資料後也就釋然了:“你是……還沒第一次提交史料過吧。”

蓬櫻也有點不好意思:“是沒稽核過……”

衛良一言揭過:“那你應該得到了那個評語吧,一般情況下是老師親筆寫的。”

“嗯……嗯?”蓬櫻記得當時是原封不動退給自已了。

行香子說是沒稽核過,並且說以後就當是寫日記,想起來了就封裝好去提交一份,她和這次一樣退回來。

“說起這個,應該是在我成為史官前的事情了。”衛良開始回憶著聽來的傳言。

感覺再說下去要扯出點行香子什麼鮮為人知的……雖然很感興趣,但蓬櫻沒忘了正事:“衛哥,剛剛那個人的意思是……談判最遲拖延到今天下午嗎?”

說起這個,衛良收斂起了聊天時的隨意,開始認真思考怎麼糊弄過這個內慧的孩子。

不動聲色挪過來坐他們附近的史官,不動聲色的又挪遠了他們。

秘聞可以聽,秘文不能聽。

衛良先是原地劃了個扭曲內外資訊交流的屏障,又將自已的虛能場撐開來阻礙任何窺探。

並且只糾結了一會是否要將小離划進來這個問題,因為小離吃飽喝足後擦擦嘴自已跑走了。

最後才斟酌著開口道:“是的……”

“我去。”蓬櫻立刻接道。

在衛良的疑惑目光下堅定的重複了一遍:“我去和聯盟談判。”

“可我們沒有‘太史’權……”衛良突然卡詞,直勾勾盯著對面那個少女。

她櫻瞳中流露出剎那的深邃。

簡直和印象裡的老師一模一樣。

“是的,我有了。姐姐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