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九八年的時候,四爹這根鐵樹終於開了花。

東門倉這個自然村和其他村子一樣,同屬於一個東山行政村。東山行政村在縱橫捭闔的田野上,大大小小的分佈了十幾個的自然村落,在那個交通不發達的年代裡面,出門基本上靠著是步行或者腳踏車的年代裡面,這十幾個村落往往並沒有太多的來往。但是為了能夠成家,為了能夠了卻玉花老太的心事。四爹算是踏平了每一塊田攏。

鄉村的流言蜚語還是在不斷的發酵,好在玉花老太找的媒人盡心盡力,她得年紀已經不適合再去奔波。

終於,在媒人的不斷撮合下,四爹和一個姑娘看對了眼,兩個人居然發展神速,在這年的冬天裡面,兩個人在一起喜結連理,組成了一家人。

“聽說你家有一個四歲的孩子。”那個善良且務實的姑娘問道。

“是的,我死去三哥的孩子。”鐵匠也如實回答。

“現在跟誰住呢?”

“跟我娭毑,也就是我媽,我媽是桐城人,我們有時候喊娭毑,有時候喊媽,有時候也喊老孃。我媽身體還算是硬朗,這孩子跟著她,基本上不麻煩我們。我媽也是跟著我家老小住在一起。我媽今年七十多了,她四十多歲才生的我,我在家排行老四,兒子中排行老四。我是個鐵匠,也種田。”鐵匠四爹說了一句違心的話,為了能夠早點讓這家姑娘滿意,他只能遵照玉花老太的囑託,說這個孩子不和他住在一起。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這番回答,是否有些語無倫次,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孩子的飲食起居這些開銷誰負責?”

“我和我小弟,孩子的幾個姑姑也會幫襯著,我小姐姐條件好一點。”

那個姑娘看著鐵匠像是學生被老師訓斥時的回答,不禁笑了起來。鐵匠看著姑娘的笑,大概以為又要黃了。只能微微抬眼看著帶著他來的媒婆,示意媒婆趕快來打圓場,讓這個尷尬的場面結束掉,他好逃離這個地方。

姑娘的媽媽這時候正好端著飯菜進來,看樣子是要留他們吃午飯。這麼多次相親,這還是鐵匠第一次“可能”會吃午飯。鐵匠支支吾吾地說:“你們要吃飯了嗎?那我們就不打擾了。”

姑娘的媽媽看著眼前這個老實的小夥子,也早就在媒婆那裡知道這個小夥伴能幹有情義,照顧了自己死去哥哥的遺腹子已經三四年了,心裡面對著這個小夥子滿意的不得了。笑著對著鐵匠說著:“走啥走?你個年輕小夥子不餓啊,這個年紀誰不是一頓三大碗,你不餓,你媒人姨娘不餓?過來,幫我盛飯。”

媒婆對著鐵匠使著眼色,鐵匠也算是聰明,知道這件事情,是要成了。趕緊過來幫忙端飯,並且把自己未來老丈人的酒給倒滿了。

那個未來成為狗伢四媽的姑娘,對著自己的媽媽說了這樣一句話,算是給四爹吃下了一顆定心丸。“媽,今年的被子能給我打嗎?”(打被子,就是南方習俗女方母親給出嫁的女兒做婚被)

四爹笑了,看著眼前這個老實的姑娘笑了。笑得很傻,非常非常的傻。

姑娘家沒有要四爹什麼東西,用四媽的話來說,彩禮什麼禮數不夠的,婚後來補。畢竟玉花老太已經七十開外,作為父母,實在不能為他們操持什麼。四爹心裡面暖洋洋的,更是充滿了對妻子的感激。四媽和小媽一樣,見到狗伢的第一次,就給他做了一身新衣裳,因為玉花老太老眼昏花下做的衣服,實在是有些不合眼。

有了妻子的陪伴,四爹的那個鐵匠作坊終於看起來像是一間房子。玉花老太和狗伢也不需要從東門倉的山腳下,走到大壩下,給四爹送飯去了。

四媽沒有嫌棄四爹的窮家,也沒有嫌棄四爹的破屋,她只需要四爹能夠建立一個獨立於鐵匠作坊的臥室。四爹和小爹兩兄弟一陣忙活,在鐵匠房外建立了一個朝向和鐵匠作坊相反方向的房子,遠遠看過去,除了距離接近,能夠勉強把它們湊合在一對,組成了一個房子的功能,其他的似乎格格不入。

廚房、還有農村裡面的廁所,都成為了這套房子可以獨立的一個單元。

四爹發誓一定會早點蓋上新房子。那這間鐵匠屋推倒重建。不至於在下雨天的時候,一家人還需要把每一個裝水的容器拿出來,對著家裡面的每一個可以能漏水的地方,不一會兒就裝滿了。

窮的日子還需要維持一段時間,但是幸福卻要花錢的事情,卻是接踵而至的到來,狗伢轉眼就到了要上學的年紀,四爹在第二年的秋天,也當了父親。

02

那時候,中國的農村鄉下,是沒有幼兒園這一說的,狗伢得以度過了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但是這一年的秋天,狗伢的年紀容不得他在無憂無慮,已經到了必須上一年制學前班的年齡。上學的地方也很近,就在大壩下小學裡面,隔著四爹的鐵匠坊只有一條馬路之隔的距離。

二十多年後,狗伢再次回想的時候,不明白那時間金錢的購買力。他只記得四爹和小爹眉頭緊鎖,兩個人因為各自結婚掏空了腰包,此外還是欠下了一屁股的債。此時的四媽也已經挺起來了大肚子,隨時就要臨盆。

狗伢揹著自己的三姑用粗布縫製好的書包,在那裡手舞足蹈,期待著自己的上學生活,對於大人們的愁苦,他絲毫沒有察覺。

一九九九年的秋天,六十五塊錢的學費,對於主要透過種田來當做收入的農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玉花老太想要掏出自己幾個兒女每次三節看望自己給的錢之後,四爹和小爹也果斷地做出了自己的抉擇,這個孩子只要能夠有出息,讀到初中就支付到初中,讀到高中就讀到高中,讀到大學就支付到大學。兩個人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一人半年,照顧這孩子的所有生活與飲食支出。

可是真正到支出的時候,兩個人都會選擇多支出一些。

“你說這孩子要是真讀到了大學,那一年的學費都好幾萬,怎麼弄呢?”小爹抽著一口劣質的香菸,那時候的中國農村年輕人,雖然早就認識到了改革開放已經實施了幾十年,但是真正趕在社會上邁開拳腳去博取財富,還得到二零零一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後,六十五塊錢都可以讓他們捉襟見肘,那幾萬塊錢對於他們來說,更是天文數字了。

更何況的是,等到狗伢萬一真的上大學了之後,他們年齡也都老了,這肚子裡面估計也在上高中,一斤稻穀一塊多錢,一幕稻田幾百斤的產量,他們得種上幾十畝的莊稼。

想到這裡,兩個男人坐在房子的門檻上對視了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那要真的能夠上大學了,這不就是如願了嗎?不過咱兩提前說好哈,狗伢要是真正出息了,咱兩也不要他養,咱兩以後自己都有兒子。”

“那要是沒有出息呢?”

“家裡的房子,帶他分一份唄。”

鐵匠四爹從字典小爹的口袋裡面,摸走了全部的香菸,然後踹進了自己的口袋裡面。“拿來給我吧,我都快沒錢買菸了。”小爹狠狠白了四爹一眼。

03

四爹和小爹,給足了這個孩子的儀式感和安全感。

那時候的農村沒有什麼照相的,更不可能照著什麼週歲照之類的習俗。照相師從城裡面的照相館下鄉下來,抓準了這個時機,走街串巷的給村裡面照相,然後給農村人一個地址,吩咐他們到了點了,照相洗出來之後,上城裡面去取。

四爹和小爹還是單身漢的那幾年,為了能夠讓媒婆可以揣著照片四處走訪,也不得已花了“重金”拍攝了幾張。兩兄弟也是趕巧,每次都“故意”地和村裡面的其他小夥子一起合拍,這樣一是為了省錢,二是為了成全彼此的成人之美,萬一這個沒有看上,另外一個被看上了,也是村裡面的喜事。

可是,每次裡面都會夾雜著一個不需要相親的小男孩。那個還穿著開襠褲的狗伢,被幾個大人擠在中間,配合著大人面對鏡頭的表演。就這樣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狗伢留下了一張張珍貴的童年照。有時候照相師在和村裡面的單身漢們談攏了價錢之後,會高興地送上一張,這送上的一張照片,通常就會成為狗伢的獨照。

狗伢珍貴的獨照。

狗伢的照片也就是這樣從東門倉的這個小村莊,像是長了腿一樣,走進了自己的很多親戚家,他們在自己的家族照片裡面,將狗伢的照片和其他照片放在一起,視若珍寶般的珍藏。

但狗伢的儀式感不僅如此。

四爹只讀了小學四年級,算是勉強認識了幾個字。小爹讀到了初中一年級,已經是全家上一代人中學歷最高的存在。玉花老太和和他的丈夫,只存在於長輩們言語中的爺爺,將他們十幾個孩子拉扯長大,已經實屬不易。

狗伢父親去世的時候,狗伢還沒有周歲。按照農村的習俗,是應該辦一個週歲的生日宴的,但是李家人都沉浸在了春天的悲痛之中,誰也沒有心思。

但是四爹卻心細地為狗伢找來了幾個農村裡面可以找到的一些物品,給狗伢弄了一個簡單的抓周禮。

鐵匠四爹和字典小爹兩個人從回憶中回到了現實,他們想到了那年抓周的時候,在糖葫蘆、算盤、稻種等一派亂七八糟當中,狗伢卻是始終不肯去抓,直到上小學的又又表姐從書包裡面掉出來了一隻鉛筆要寫作業的時候,狗伢卻是不偏不倚地抓住,死活都不肯撒手,要寫作業的又又表姐,急著是又急又跳,都快要上嘴去咬這個表弟,來奪回自己的財產。

也算是從那一天開始,鐵匠四爹和字典小爹連個個人篤定了,這小傢伙以後肯定是個抓筆桿子的料,肯定是個讀書的料。

他要真是個讀書的料,兩個人就算是累彎了腰,也要把他給供出來。

上了小學的狗伢還算是爭氣,在大壩下小學裡面,雖然這裡只是集聚了整個東山村行政村的幾十個孩子,一個班就是一個年級,但是狗伢卻是每次爭氣地考到了全班第二或者第三的年紀,這讓兩個男人都覺得自己的臉上特別有光,他們興奮地將從學校帶過來的獎狀,鄭重地貼在了家裡的中堂邊上。

04

二零零零年的時候,四爹的兒子,狗伢的蘿蔔堂弟,已經一歲了。

說來也是奇怪,農村裡面總是喜歡用喜歡奇奇怪怪的東西,作為孩子的小名,以期盼他的健康成長。那個時候狗伢也是經常生病,並沒有應了賤名好養活的說法。

蘿蔔弟弟因為生下來比較瘦弱,就給他喊了這個名字,希望他和蘿蔔一樣長得又白又胖,誰知道卻是應了胡蘿蔔的這個魔咒,在餵養了一年之後,卻是又黃又瘦。

狗伢那時候穿著自己表姐的鞋子,有時候還會穿上表姐的小裙子,以應付著自己經常會意外來的發燒、感冒和骨折,按照農村裡面的說法,一個男孩子要是六七歲經常生病,那準是閻王爺看上了他。但是閻王爺重男輕女且老眼昏花,穿上女孩子的衣服就能逢凶化吉。

這樣的說法天南地北都有,狗伢的班上也有幾個男孩子和自己一樣,穿著女鞋和女裝。直到幾年之後狗伢上初中在語文書上學到了《蒲柳人家》這篇文章的時候,還是會對這個說法,深信不疑。

蘿蔔堂弟一週歲的時候,所幸李家好多年都沒有過喪事了,而是及二連三的歡喜。小爹結婚,四爹結婚,蘿蔔弟弟出生,蘿蔔弟弟週歲,在蘿蔔弟弟週歲完後的幾個月,小媽也懷上了孩子。這些喜事掃除了李家前幾年籠罩在頭頂上的霧霾,讓玉花老太臉上,一連幾年都帶著難以抹除的笑意。

狗伢從學校裡面回來,第一時間就衝進了四爹的房子裡面,雖然這些年還是在漏雨著,但是日子一天好過一天的光景,讓大家也有了面對生活的勇氣。

但是狗伢的心思,不是在於這些人們的喜氣洋洋之上,他是被炸了一天的鞭炮聲勾了魂,要來四爹這裡討要一些可以打打牙祭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