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筆直的懸浮鐵路,橫跨大海。在天與雲之間,似條銀線,連線兩座島。列車在上面行駛,自北向南劃過,又不留痕跡,唯有風被撕裂的聲音。海鷗伴它同行,不得停下,不得改向,只能駛向唯一的終點。

許少艾站在車旁,正對著漆黑一片的車窗發愣。臉貼得很近,像個想要行竊的小偷。

此時太陽孤懸於空,正命令它的勇士穿過偌大的城市傘,為人間帶去熾熱。但在經過那些弧形玻璃時,又不得不濾下了血氣,最後能來到這片森林中的只剩下溫暖。

有那麼幾道光,幸運的,極其幸運的,在那些高樓大廈的反射下來到林地上——那些街道,很繁榮,也很冷清。

至少……這是許少艾眼裡的“世界樹”

在它們之中,有一道在這逃亡中無意瞥見了站在車旁發愣的許少艾,也許是出於憐憫,向他投下一片光來——在他背上,泛起陣陣塵埃。他卻沒有留意這難得的溫暖,儘管後背傳來陣陣灼熱,他的注意力也依舊停留在那漆黑的車窗上。像是湖裡的魚看到了久違的餌料,久久徘徊。

就是不知道這餌料是否掛在魚鉤上?

他越靠越近,這條看不見的魚線在將他一點一點拉入深淵。

嗡——

是電梯上行的聲音,微微在這個漆黑的樓道里迴盪。黃昏在此刻亮起,將他的影子打在面前的防盜門上。可一下又沒了。像是個老闆在提醒他不要愣神,還有工作要做。

“是啊,還有工作要做。”

他輕輕嘆氣,低頭敲響了面前的門……

咚咚咚!敲門聲響徹整個走廊。除了那電梯上行的動靜,它就像是世界上唯一的聲音。這使得黃昏又亮了起來,也在一切歸於寧靜之時迴歸地平線以下。

“現在……明明是早上啊。”望著昏暗的走廊,許少艾心裡暗自嘀咕,他很討厭這種安靜。

叮咚!

不知哪一樓的電梯到了站,使他一驚。仔細聽去,那聲音的源頭很近,就在下一樓。

歡聲笑語在電梯門開啟的那一瞬魚貫而出,有孩子的打鬧,有父母的閒談,還有老人慈祥的問候。幸福,美好——都在下一樓。厚實的鋼筋混凝土並不能將它們截斷。也因此,那黃昏又出現了。有的生命也在隱隱觸動。門上唯一明亮的貓眼消失不見——從裡被人擋住了光。

門沒有開,儘管在那些嬉戲打鬧聲被防盜門徹底隔斷後,它依舊緊鎖。

黃昏再次消失,寂靜再次降臨這棟樓層,耳邊能夠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還有心跳聲。等回過神來,他依舊盯著那個貓眼發呆。他想,若是自己現在待在的是家裡,他會很喜歡這樣的安靜。不過現實是這裡並不是那個能令人安心的地方。陌生和靜悄悄只會令他惶恐不安。他感覺自己現在就像個殺人犯,正拿著刀站在受害者家前靜待門開,好收走一份不幸的靈魂。

而門背後的人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正在猶豫是開還是不開?

答案不是很明顯嗎?只要不開門,死神就收不走這裡的任何一條生命,那悲劇也就不可能發生!只要……只要矇住自己的眼睛,捂好自己的耳朵,將頭深埋進土裡,死亡就找不到自己。

對啊……若真是這樣,該有多好?可按下門鈴的是命運,是一列永不停息的高速列車,如鋼鐵洪流般湧來。在它面前,一切的掙扎和逃避都只是徒勞。

這個道理許少艾很是明白,因為他就是命運的使徒,來告知他人那石板上已經被鐵筆書寫好的死亡。人們也非常明白,因為靈魂與肉體地漸行漸遠正在宣告他們的名字已經在時間的路途中戛然而止。我們都明白,我們都沒有未來……面前的門不過是想要保護自己而不肯開啟的虛偽的殼。至於開還是不開,對於命運來說,都是無濟於事。

吱——

門終究是開了,裡面釋放出與昏暗樓道里格格不入的白光。

站在面前人的陰影裡,許少艾面帶微笑伸出右手。

“你好,我是索思!”

黃昏再次出現。

嘟——嘟——嘟——

刺耳的喇叭聲在不知名的地方響起。像是夢醒了一般,世界開始明亮起來。汽車撕裂空氣,門店播放著歌,周圍夾雜著人們的腳步還有談話,各種各樣的聲音在魚貫而入他的大腦。面前的人,刺眼的白光,還有走廊,電梯,如塵埃般消散,它們悄然不見,包括那令自己不安的寧靜。

眼前重新變回了那張面無表情而又疲倦惰怠的臉,兩眼無神,眼皮半垂,像一隻將死的狗在回望自己那乏善可陳的一生。

“喂!兄弟!你到底走不走啊?我在這裡等了老半天,你搭著車門不挪車,乾站著好玩啊!不知道現在車位有多難找嗎?”停在許少艾車尾旁的藍色轎車裡,中年男人大喊著。

許少艾迴過神,手下意識的握緊車門把手,同時連忙向男人說抱歉“我這就走,我這就走。”

隨後便拉開門上了車。

而也就在他道歉的時候,男人瞥見了他西裝上那帶著剪刀標誌的名牌,那個象徵著剪斷人們未來的標誌。

“原來是索思。今天還真是晦氣,居然讓我碰到了。”男人義憤填膺,卻也只是靜靜看著那輛黑色轎車離開。

另一邊,許少艾的手像掛臘腸似的搭在方向盤上,兩眼正漫無目的地望著前方,時不時看向由眼鏡投影在方向盤上的虛擬彈窗,他心裡想“會不會是沒吃午飯的緣故?總感覺今天干什麼都提不起勁。畢竟現在都一點多了。”

打了個哈氣,他低聲發出指令,將汽車的自動駕駛模式開啟。徹底放鬆身體,任由汽車在玻璃航道上行駛。因為是懸浮汽車,說是行駛,其實和滑行差不多。就像一葉扁舟順著溪流而行,平靜又安穩。要不是交規不允許,他現在真的想在駕駛座上睡去。

慢慢地許少艾感到了一絲無聊,他開始擺弄起方向盤上的虛擬按鍵。開啟音樂,大提琴曲隨即緩緩響起,車窗也跟著降下。風也趁機潛進車裡,又帶著人造皮革揮發出的難聞氣味離去。在此期間。卻又有意無意地觸碰起後座上靜放著的白菊,掀起淡淡芬芳。

許少艾貪婪地呼吸著。對於他這種暈車的人來說,風的到來無異於沙漠裡降下的甘露。可他很快又收斂了,畢竟那能令人開心的東西可不會是白菊的花香。它的出現,每每都是在暗示著某個人的離去或即將離去,像烏雲密佈下的雨一樣令人悲傷。

“像花凋零一樣的速度。”這句歌詞在心裡莫名顯現,那像述說與吶喊的曲調不斷重複著生命的脆弱。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那些一晃而過的人群,心裡泛起一陣悲哀或者是愧疚?許少艾輕微嘆了口氣,收回目光。

嘟——

方向盤上彈出有人來電的虛擬視窗,上面顯示著“許少恆”的名字。

“喂,有什麼事嗎?”許少艾慵懶地接通電話。

“現在還在上班?”對面傳來疑問。

“沒錯,原本今天只有一個任務,但幫朋友接了一個活,今天可能要工作到六七點鐘。”

“現在叫你幫忙?人家怕不是提前過年去了!”

“嗯……”許少艾撓了撓頭“德國人應該不過春節吧?”

可話剛說完,他就後悔了。這個德國朋友,雖說是德國人,但從小在中國長大,那口流利的普通話說得比德語還好。

“完了完了……”許少艾敲了敲腦袋,他已經能像到那個德國佬現在正買著年貨貼著對聯的樣子了。

“打電話過來是有什麼事嗎?”許少艾拉開了話題“出差結束,要回來了?”

“快了,還有個兩三天吧。大媽讓我問問你要不要帶點家裡的特產給你。”對面回道“對了,大媽還問你今年回不回來過年。她說不回來也沒關係,讓你在世界樹好好幹,畢竟你是剛上班,多幹點活好熟悉熟悉,下次別再出錯。要不然你這累死累活一個月又因為一個小錯誤搭進去半個月工資,划不來!”

“知道知道……”許少艾欲哭無淚。想到自己來世界樹的目的本就是要安安穩穩賺點錢,好讓自己的日子安定下來,不去想那些浮誇縹緲的理想,不讓自己一直活在幻想裡。至少要先解決收入問題,讓自己完全獨立起來,畢竟都是二十五六的人了。他可從來沒想過啃老,成為一個爛人。不過這剛來世界樹,第一個月的工資都還沒拿到,就先被扣了一半。想要搬出老哥家的計劃就此泡湯,這個月或者連著下個月還是隻能依靠老哥度日。

“知道就好!我可是被周江渚罵了好幾天,說不愧是兄弟倆,做事從來不讓人省心!自己這個法務部就好像是為我們設立似的,每天不是撈人就是在撈人的路上!”電話對面依舊絮絮叨叨。

“小錯誤。”許少艾沒有聽進許少恆的話,自顧自的敲打著方向盤,思緒慢慢飄忽。

“這可不是什麼小錯誤啊。”

說著,耳邊若隱若現地響起了女人悲傷地詢問“我的孩子,他……他真的快死了嗎?就在下週……”

“是啊,是啊……”許少艾自言自語起來。但他又很清楚,當時的他並沒有這樣說。他說了謊,給了那個母親虛假的希望。讓她在自我欺騙中陪伴了自己孩子的最後一個星期,卻又在幸福中被死亡打了個措手不及。

自己這樣做,到底是對是錯呢?

那個時候,電話裡來自母親對於自己孩子將要死亡的惶恐和悲傷,讓他自願成了啞巴。

想著,想著,左臉泛起微微刺痛。

他記得一個星期後,那個母親帶著絕望和憤恨找到了他。在歇斯底里地怒吼中,質問著自己為什麼沒有告訴她實話,讓她錯過了那麼多,那麼多能夠陪伴在自己孩子身邊的機會!她明明還答應過自己的孩子要帶他回到大陸,離開這個小小的,只有醫療器材的世界樹。他想好好看看什麼是樹,什麼是鳥,那起伏的大山又是怎樣的美麗?可一切都因為一個“他不會死”的謊言而變得無關緊要……

“一切善意的謊言都是對生命的不負責任。”這是周江渚幫他處理完投訴後說的話“人是很笨的動物,你的善良往往會讓他們忘記生命有多麼重要。渾渾噩噩,虛度所剩無幾的時間,最後在快死了才開始後悔。”

“記住!”周江渚揪著他的耳朵大聲吼道“索思之所以要告知客戶會在一週後死亡,不是因為‘詩寇蒂’能計算出的結果只能是一個星期。而是因為我們要讓客戶在餘下的日子裡去轟轟烈烈地完成他們的所有想做和未做,讓他們的死亡不留遺憾!”

“喂喂喂!你老發呆的毛病不會又犯了吧?”耳邊來自許少恆的喊話又將他拉回了現實。

“沒有,剛才……”許少艾正要辯解,突然看到一隻不知哪飛來的海鷗撞到了自己的玻璃上,在撲騰幾下羽毛後迅速飛走了。除此之外,還有……它落下幾根羽毛,貼在車窗上,又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怎麼了?”對於許少艾突然地停頓,對面傳來了疑惑。

“車不小心被一隻鳥撞到了。”許少艾一邊解釋一邊將目光追隨著海鷗飛離的方向,在鋼鐵森林中穿梭,在陽光的照射下漸漸遠去。

“什麼!開著車你都敢發呆!還上的是空路!”對面傳來憤怒至極的咆哮“你開的是我的車,心疼一下好嗎!”

“知道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