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相互交錯排列,一塊又一塊,像是一朵沉入地面的玫瑰,或者更確切的說是落入洞穴裡的玫瑰。因為儘管這些花瓣有三十六層樓那麼高,可依舊沒有碰到這個地下空間的頂部。它們不再向上生長,而是緊緊向花中心簇擁。花蕊是一座不規則梯形建築,漆黑得若不仔細看就會以為那是一個黑盒子。它像活著的一般,表面極有規律的閃爍著紅色訊號燈,這是它的心跳還是呼吸?

一股莫名的恐懼湧上柳悠悠心頭。

在這沉睡的巨大生物頭上,一直到天花板處,有無數是整齊像布匹或是散亂像絲線的白色資料線慢慢延伸下來與那梯形盒子相接。兩者組合讓她想到了在餐廳時所看到的那些懸於天花板下的,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織機。只不過眼下兩者不再分散,而是完整甚至一直在執行的完美機器。

隨著電梯緩緩下行,他們繼續深入。

那些花瓣又換了一副模樣,變成高大的城牆,但又不是那樣連綿不絕,依舊是一塊一塊交錯排列。與其說是城牆,它們更像是樹幹。他們來到那種長滿了無數參天巨樹的熱帶雨林中,在這些巨樹的遮蔽下任何陽光都進不來。兩眼回望,目光只會是如同陷入了沼澤,只會這些模樣如出一轍的樹幹間越陷越深,直至無法自拔。

除這這片森林裡,能動的生命不止他們兩個。柳悠悠注意到有很多正方形橙色小機器人在樹幹間來回穿梭,它們就像是勤勞的蜜蜂,用兩隻機械臂運送、整理著各種資料。再仔細看,這些小機器人正面竟然是一張顯示著“Emoji”表情包的臉,而且這些表情在這些機器人身上還各不相同,她甚至能從中看到諸如“我好想下班”或是“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這類表情。好似它們真的有人類一般的情感。柳悠悠的好奇心到了頂峰。

叮!

電梯門開啟。就在柳悠悠還在好奇地觀察著這些飛來飛去的小機器人時,其中一個“開心”小機器人在看到他們後緩緩迎了過來。

那小機器人飛到許少艾面前,揮了揮機械臂說“歡迎你索思!工蜂三十七號為您服務。”

許少艾難得顯出一副笑臉,他拿出手機將一張條形碼面向小機器人。

“取一份資料。”

小機器人突然換成一副緘默的表情掃描起許少艾手上的條形碼。一秒後,它的表情變成了疑惑,“陳墨,男,十八歲。尚未計算出終點時間。但目前資訊顯示,客戶已死亡。經其父母同意,要求取出陳墨生平資料。”

“是否確認取出?”

“取出。”許少艾迴道。

與他平淡反應不同的是,柳悠悠注意到了小機器人話裡的矛盾。

“終點時間沒有得出?”她疑惑問起“兀爾德也會出錯?”

“不會。但這次確實是意想不到。”

“看來這臺命運機器也不是真的絕對啊。”柳悠悠似笑非笑,調侃道。

“母親不會出錯!”那小機器人突然反駁起來,飛到柳悠悠面前。嚇了柳悠悠一跳。

面對這個陌生人,小機器人的表情從憤怒一下變成了疑惑,它調出面部識別畫面照了照柳悠悠,隨後表情變回了開心。

“歡迎你,尊貴的客戶!工蜂三十七號為你服務。”

“機器人也有牆頭草嗎?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柳悠悠一把拍向它的腦袋,為剛才的驚嚇報一記之仇。隨著一聲悶響,小機器人暈頭轉在原地轉了好幾圈才停下,它露出一副苦惱的表情解釋,“母親不會出錯。母親很悲傷。如果計算會出錯,母親就不會傷心了。三十七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三十七號也希望計算會出錯……”

說著說著,它竟表現出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柳悠悠一臉不知所措,趕緊將小機器人抱到懷裡,一邊摸頭,一邊安慰。其實在第一眼看到這些小傢伙的時候她就想試試了。原以為會是一個堅硬的鋼鐵塊,想不到這些小傢伙表面居然裹有一層柔軟的皮革,還挺厚實,就像個抱枕。

下意識的,她又抱緊了一點。小機器人突然掙扎起來,兩隻小機械臂不停亂晃。

“快放開三十七號,快放開三十七號!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三十七號還要工作!”

一旁的許少艾看不下去了,說道“你們能不能邊走邊吵,至少先帶我去拿資料,我也還要工作。”

“好,那就邊走邊聊。”柳悠悠將雙手微微鬆開,倒不是要分開小機器人,只是將其調了個頭,好讓它帶路。

“好了,帶路吧。”話完,她又敲了下它的腦袋。

三十七號無奈嘆息,抬起左手指向前方“請一直向左前方第一個入口前進,到達C12號區櫃。”

在這片巨大叢林底下穿梭,柳悠悠再次問起三十七號剛才所提到的“母親”。

“你說的母親是指中間那個黑色盒子嗎?”

“不是!母親很漂亮,也是人類。”一提到“母親”,三十七號就莫名興奮起來。

“那個黑盒子只是母親的織機,母親需要用它才能編織出人們的終點。可母親不喜歡編織這些布匹,穿針引線總是讓她掩面哭泣。”說著,它也成了一副哭喪臉“可母親又不得不這麼做,因為需要,人們需要終點。母親說‘人們很笨,只有在看清終點的時候才會想到該怎麼去改變。’”

“三十七號也覺得人們好笨。被看清了的終點就不再是未來了,那是過去。因為它們已經存在過了,母親替他們經歷過了。”

“母親也好笨,她也是人們的一員,所以她也相信人們能夠改變。那可是已經存在了的東西,已經被母親經歷過了的東西。已經拍碎在地面的雨滴怎麼能夠將它送回天上去呢?”

三十七號滔滔不絕,然而柳悠悠卻沒聽懂多少,疑惑倍增。她望向許少艾想得到解惑,但許少艾只會搖頭表示不知道沒辦法 她只好皺眉再問“你母親是發明創造了你們的人嗎?”

“是啊,是啊!”三十七號突然興奮起來,沒差點將抱著它的柳悠悠帶飛起來。

“母親一個人很孤獨,所以母親創造了我們。母親喜歡抱著我們睡覺,喜歡聽我們找到的故事。我們喜歡母親,想一直陪在母親身邊。可我們的數量有點太多了,只有工作努力的機器人或者受傷了的機器人才能待著母親身邊。”

“所以,所以……”三十七號又開始掙扎起來“快放開三十七號,三十七號要工作去了。”

“好吧,好吧。”極不情願的,柳悠悠放開了三十七號。她看著它迅速升上天空,一直飛到面前巨牆的頂部變成了一個小黑點。一開始她還以為三十七號是要逃跑,可轉眼看到巨牆左邊邊緣刻有一行金色符號——C12號。不知不覺間,他們居然就到了目的地。

“它是在取資料嗎?”柳悠悠問向旁邊的許少艾。

“沒錯。這些被貝露丹蒂和索思收集來的客戶資料,一邊被掃描成數字版輸入到兀爾德進行計算,一邊將原物放置在這些櫃子裡,等待死後被取出。”許少艾迴道,“不過這裡存放的也只是一小部分。生平事蹟表、日記、一起寫過的紙質資料什麼的。其它的實際物品並不存放在這。”

“那為什麼不直接數字化儲存呢?紙質資料難儲存,還需要建築這麼大的空間。”柳悠悠問著來到面前巨牆上其中一個儲物櫃前。這是個很像圖書館裡用來存放圖書的方形格子,一本本大小、厚度不一的書本被羅列其中。她伸出手想要拿出其中一本,但被一塊透明玻璃給擋在了外面。她只好將手悻悻收回。

在許少艾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他也問過同樣問題。既然只是儲存文字和音訊資訊,為什麼不直接轉錄成電子版呢?那時帶他來這裡的人是許少恆,他們正拿著自已的資料亂翻。除了由詩寇蒂編制的生平資料,其它紙質物品大都是存在於以前某一階段的實物。比如許少艾就翻到了自已以前寫過的日記,那青澀的筆記和泛黃的紙張都證明著這東西就是他很多年前親手寫下的。

一時之間,他不知道是該尷尬還是該懷念過去。不過在觸控到這些脆弱的紙張開始,他也隱隱約約知道了先前問題的答案。

“因為比起數字,這些東西更有時間的味道啊。”許少恆是這樣回答他的。現在他也用同樣的話語回答起剛才柳悠悠的問題。

直至現在,他依舊能回憶起那時翻閱過去日記時的感覺,紙張經過多年的擠壓變得薄脆,還微微散發著一股黴味,手指觸控其上時生怕一不小心就會弄碎。然而也就是這些時間留下的痕跡,才能在接觸瞬間將他帶回過去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

在客戶死亡後,索思就會將這些東西送還給客戶指定的親人。當他們接觸到這些舊物時也難免會憶起舊人的過去。這倒不是為了讓其親人一直深陷死亡的陰影裡,而是為了不讓舊人就此被人遺忘。因為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不讓逝者被人遺忘,這也是索思守則之一。

柳悠悠依舊站在原地,用手隔著玻璃撫摸那些泛黃曲捲的紙張,她望得出神。大約兩三分鐘後她才回過神問起這些東西是怎麼被收集到這裡的。

許少艾也沒隱瞞,隨即回道“索思不僅僅是向客戶傳達兀爾德的結果和送還遺物,另一個更重要的業務就是收集客戶的過去。在客戶簽訂索思協議後,索思便會得到授權去往客戶以前生活過的地方將他使用過的,能夠證明其存在的東西帶回儲存。那是個極其龐雜的工作,必須做到事無鉅細,不出現任何遺漏。”

“也就是說,只要是我所遺留下的東西你們都會收集起來?”柳悠悠突然打斷他的話問道。

許少艾感到一絲詫異,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柳悠悠露出了一副期待的表情。

“是的。”他小心回答。

“那我能看看關於我的那份資料嗎?”

“可以是可以,但是需要先申請。下次來時再說吧。”許少艾松下眉頭。他勸說的同時三十七號也正好抱著一箱東西回到了他們面前。

“你好,索思!這是你要取走的客戶資料。需要我幫忙送到電梯口嗎?”三十七號懸浮在許少艾上方,很明顯是為了躲避柳悠悠的襲擊。

“當然需要。現在就走吧。”

“收到!”三十七號高興的在原地轉了一圈,隨後才飛向身後,為他們帶路。柳悠悠在跳起幾次都沒抓到三十七號後也不再糾纏,直到要分別時,她才得以拍到三十七號柔軟的頭頂表示下次再見。

在一陣微顫後電梯開始上升,他們從那叢林中脫離,再次俯瞰面前這朵巨大玫瑰。它就如此靜悄悄的躺在此地,讓每一個第一次見到它的人發出驚歎。可除了那些可愛的小機器人,柳悠悠對這裡沒有一點留戀。這朵玫瑰太過深邃、巨大,只會讓她感到恐懼。

她將注意力放到許少艾手裡抱著的箱子,裡面整齊擺放著幾本檔案和一些那已死之人的舊物——幾支筆,兩三本薄薄的作文字,還有頁角近乎完全翻折的筆記。她回想起三十七號之前所說的資訊——陳墨,十八歲。尚未計算出終點時間。但目前資訊顯示,客戶已死亡。

十八歲……和自已差不多大,高三左右。到底是什麼會讓他提前於自已的命運而死去?

她問向許少艾這個人是怎麼死的。正像是站軍姿般的許少艾只是略一沉思便回答了這個問題。

“自殺。”

很冰冷的兩個字,卻也標誌了一個複雜死亡。它使得柳悠悠霎時語塞,差點說不出話來。

像是有某種神通,許少艾知道柳悠悠心裡的疑惑,繼續說道“一個學生,對一般人來說,很難想象有什麼東西會讓他作出如此選擇。也許是因為現在的學生心裡太脆弱了吧?一點抗壓能力都沒有,遇到想不通的東西就會死鑽牛角尖,最後走上極端。”

他說得沒有絲毫感情,像是單純複述他人的話。

“常見的說辭。”柳悠悠嗤笑,“像是隻會斂財的蠢豬會說的話。”

“我也這樣覺得。”許少艾也會心一笑。繼續說“這種事情其實很常見,自殺的人越來越多,不只是學生。”

他突然沉下一口氣“時代發展得太快了,越來越快,壓力也越來越大,我們也沒有做好準備。更糟糕的是,排解的渠道被還被人越做越小,我們也不知道自已的處境。一切煩惱得不到釋放與梳理,慢慢變得冗雜,扭曲,最後導致崩潰。而這又是必要的,沒有人會關心。”

“就像不會關掉唯一能夠灌溉沙漠的水龍頭,”柳悠悠接過話茬“儘管知道這樣肆無忌憚的放流水庫會很快乾涸且難以恢復,但只要能讓這片沙漠重新長出植被,等到綠樹成蔭的時候也就不會有人責備他放幹過水池了。”

“你猜他們會怎麼說?”

“這只是時代的陣痛。”許少艾默契地說出答案。與此同時電梯門開啟,許少艾略微在前一邊帶路去往地下停車場,一邊像是被開啟了話匣子繼續剛才的話題。

“在大學的時候,給我上政治課的老師也怎麼跟我說過。是啊,在社會發展面前,這些確實只是一時陣痛罷了。”他發出一聲嘆息“但真的有人崩潰了,死了。面對這些血淋淋的事實,我不知道他們怎麼能那麼輕描淡寫用一句“陣痛”就掩蓋過去。我想不通。所以跟那老師吵了一架。”

“勇士!”柳悠悠大聲喝彩,好像他們現在就在那個爭吵的教室,她在一旁為許少艾點贊。不過被許少艾一口回絕了。

“我不是。”他說“你看我現在不也是那陣痛中的一員嗎?我很保守,尊師重道這個觀念在我腦子被刻得太深了。我並沒有真正跟那老師吵起來,只是說了幾句後就默不作聲得任由她將問題扯到愛國上面。就聽著她說那些老套的話,振振有詞,一直等到最後其它學生都為她鼓起掌來,我也沒再說一句話。”

“我不是。”他又一次強調,“在時代發展這條列車面前,這些苦難確實微不足道。”

“學會反抗啊。”與許少艾不同,柳悠悠一直都像只充滿氣的氣球,從來不會低頭。

“醫生不可能因為你的劇烈疼痛再幾小時後自動緩解就放任你不管的。既然痛苦是實打實的存在,那麼就需要止痛劑。要不然人是會被活生生疼死的,可等不到自我痊癒的那天。”

“算了,算了。糊里糊塗的活著也不是不好。更何況有止痛劑的是醫生,我又不是。快上車去,我們耽擱了太多時間。”

許少艾笑著打發了這個話題。轉身將後座車門開啟,把手裡的箱子小心放到了座位上。最後回到駕駛位。一旁的柳悠悠一副悶悶不樂的臉,似乎還在想剛才的事。他不想在耽擱,就不再理會,發動汽車離開停車庫,慢慢嚮明亮刺眼的出口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