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屬院兒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太陽像溏心蛋裡面的蛋黃,掛在天邊,落日的餘暉灑在我和我媽兩個人身上。
我在前面走,她在後面走,影子被拉的很長。
回到家,開啟燈,我媽讓我老老實實坐在飯桌上。
“秋秋,和我說說,你最近是怎麼了?”
知女莫若母,儘管我媽這段時間不怎麼在家,儘管我每天都偽裝的很好,我媽還是看出來了。
薑還是老的辣啊,我媽火眼金睛,但我還是說不出口,我總是覺得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我得自已一個人處理。
“過幾天我要去遊樂園玩,我還要拿通知書!”
沒辦法,隨便想個理由糊弄一下吧。
“什麼時候?”
“就是我爸出院那幾天……”
“這樣啊……”
我媽臉上寫滿了失望,她的表情狠狠刺痛了我的心,好像現在的我是一個既懦弱又不孝的女兒。
“我還想著一家人再拍張全家福呢,上次拍還是你五歲的時候……”
“好吧,那就最後一天拍吧。”
我做出了讓步。
“秋秋,你為什麼不喜歡你爸爸了?”
我媽總是這樣,總是把我放在第一位,然後是我老爸,最後才是她自已。
就像這天晚上,她也是首先想到要處理我一個人的問題,再問她自已想問的問題。
她從來不向我抱怨,哪怕一句話也沒有。她從來不會對我說,她加班都是因為我、吃苦都是因為我、努力賺錢都是因為我……
她每天都會誇我,哪怕我只是踮腳給自已盛了飯她都會誇我又長高了,她從來沒有把任何不好的情緒、糟糕的事情強加在我身上。
她真的是天底下最好的母親了。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想傷害她,我才不想讓她傷心,我不想半夜聽到她的哭泣聲。
這個小房子並不隔音,我猜我媽肯定不知道。
現在,我該怎麼開口呢?
“我什麼時候說我不喜歡我老爸了?”
沒辦法了,只能裝傻充愣了。
“嘿你這孩子,你自已在車上說的你忘了?”
“哦哦,那是因為我想和老媽你一塊去逛街,帶上我爸多不方便啊。我的意思是這……”
我媽還是有些懷疑,她一雙好看的眼睛緊緊盯著我,最後有些無可奈何。
“唉,你這孩子,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算了算了,週日陪你去好不好?正好給你買條裙子……”
“好耶!”
“小壞孩兒,就知道買衣服。”
我媽一把揪住我的腮幫子,調侃我:“你是不是吃胖了,也好,長長個兒。”
“我才沒胖呢!!!”
“你還說你沒胖呢,你看你的臉,圓圓巴巴的。”
圓?圓圓巴巴?
我不滿地撇起嘴。
……
這四年來,我和我媽一向是這麼打打鬧鬧的,有時候我會生出一種錯覺,要是她不是我的媽媽,那我們倆應該會成為很好的朋友,跨越年齡的那種。
鬧著鬧著,我媽突然又傷感起來。
“秋秋,你知道的,你爸他……他也不想得這個病,他也是受害者……”
“我知道……”
可是我知道不代表我能釋懷,知道又怎樣?難道就能讓我釋懷這四年裡我遭受的所有痛苦嗎?
“你爸也挺不容易,作為村裡的第一個大學生……”
“哎呀好啦好啦,你都說過好多次了。”
沒錯,我爸是他們村裡的第一個大學生,本來他會有一片光明的未來,他也不會淪落到在小小的竹子村裡種地,他本來有一份待遇很不錯的文職工作。
可惜,他在最關鍵的時刻發病了。
那時候他已經和我媽結婚了,並且那個時候我媽已經生下了我。
那是他第一次發病,毫無徵兆,毫無緣由,就是在工位上工作,突然開始說胡話,甚至有了暴力傾向。
我爸的確是受害者,因為在以往二十多年的歲月裡,他一直以為自已是一個非常健康的人——在此之前,他並不知道自已患有精神疾病。
我的爺爺奶奶走的很早,走的時候我爸才十歲,俗話說長兄如父,可在我爸這裡也許就不成立了。
三四年之後,大伯拋棄我爸自已一個人去外地闖蕩,那個時候我爸幾乎和現在的我一個年紀。
我爸很小的時候就展現出了驚人的讀書天賦,村裡的人都很喜歡他,也熱心,一家一戶出個一角、一元,一直供我爸上了高中。
說我爸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也不為過。
所以,出了事情之後,無論村裡的人再怎麼討厭我們一家人,我媽也只是默默賠笑。
我媽始終教導我要有一顆感恩的心,說要不是村裡的長輩,我爸早就餓死了。
就是因為這份叮囑,我才沒有在兩年前柳絮滿天飛舞的時候,放把火把村子給燒了。
我爸因為他的第一次發病而丟了工作,加上他本身就有點孤傲,所以一直都沒能找到一份長期的工作。
他只能時不時寫點文章賺點稿費。
我們家一直都是我媽負責賺錢養家,我爸負責居家帶娃。
村裡人並不知道我爸被革職的原因,他們很熱情,經常請我爸去輔導他們家的小孩,對於我的家庭狀況,頂多稀奇一兩句,也不會多說。
可是,一切的美好都停留在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之前,村裡的生活一直都是平平淡淡、風平浪靜,但那天晚上之後,潘多拉的魔盒再也抑制不住了,在這裡的每一天,我都猶如身在地獄。
墨般的夜色,血般的雙手。
自那天之後,我爸被千夫所指,我們一家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物件。
在我的童年時光裡,一種中藥的氣味會偶爾出現。
那是我媽找來的偏方,將找來的草藥小火慢熬,在哄騙我爸把藥湯喝下去,能抑制住我爸的病情。
可是後來,這個偏方也不管用了,我老爸的犯病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直到那天晚上……
我爸和我媽去了好幾次醫院,始終找不到發病的原因,也帶著我去過幾次北京的大醫院,仍舊沒有辦法。
直到現在,一提起北京我似乎就會聞到消毒水的氣味兒。
我媽總說我爸這一生命運坎坷,天妒英才,這個時候我就會安慰我媽。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爸這輩子肯定是個聖人!”
我媽每次都會被我逗笑,真好,笑容又出現在我媽臉上了。
我的確有段時間對“我爸肯定是個聖人”深信不疑,可現在,我卻在心裡悄悄推翻了曾經無比篤定的事情。
我真是個心腸冷漠的人,我甚至連以前的自已都不能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