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慶六年,二月三日,立春。

“小姐,您看一會兒接旨的時候簪哪枝釵?”丫鬟若草左手掌心攤著竹結青玉簪,右手則捏著一枚葡萄纏枝銀簪。

“小姐?!”若草輕輕推了姜初好一下。

姜初好猛然回神,無端落下一滴淚。渙散的瞳孔像蒙塵的珍珠,水洗後綻放光彩。

雙手下意識的放在小腹上,既平坦,也感受不到撕裂般的疼。

……孩子?

慌亂垂頭,入目是一片素白錦緞。

不對,不對!

呼吸阻塞,在視線落到梳妝檯,看清上面的東西時,瞳孔猛地一縮,回身緊緊攥著若草的手腕,一個字還未吐出口,又是兩行清淚。

“小姐您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姜初好搖搖頭,從臺上籮筐裡取出一枚紺青色香囊緊緊攥著,急切道:“祖父他……”

若草梳髮的手頓了一下,哽咽道:“小姐,人死不能復生,您節哀。”

“那哥哥呢?!”姜初語調拔高,無人知曉此時她的心跳的有多快。

若草抬頭往窗外看,來往丫鬟行色匆匆:“世子爺現在應該在前院設供桌等待接旨。”

“小姐,咱們要快一點兒了,朝廷宣旨的人差不多要到了。”

姜初好點點頭,妝奩嵌著水銀鏡,所照之物纖毫畢現,也因此看清了自己此時稚嫩清瘦的臉。

誰能想到上一秒她還在垂死掙扎,祈求程老夫人放過她的孩子,下一秒卻回到了四年前,朝廷通下聖旨的時候。

透過銀鏡,視線落在若草手中的竹節青玉簪上,上一世,她和姜松巖都以為只是一道襲爵聖旨,誰曾想還有帝王的賜婚聖旨。

恐慌中夾雜驚嚇,烏髮中戴著的竹節青玉簪在她行大禮時不堪重負,墜地斷成三段。

既是重來,便從這裡開始改變吧。

她伸出手,拿了匣子裡的白絹花簪到頭上:“我們走吧。”

穿過月亮門,眼前景色豁然開朗,姜初好在前院看到姜松巖的那一刻,眼圈又紅了。

憋著淚,剛要和他說話,門外響起馬蹄陣陣的聲音。

她只得把話咽回去,沉靜的跪在姜松巖身後。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古忠臣良將,為國為民。護國公赤膽忠心,忠誠勇猛,曾多次奉帝命掛帥出征。其在朝中竭盡所能輔佐朕躬,聞護國公姜震,戰死沙場,其父子二人皆為國捐軀,朕深感痛惜,心有慼慼然。勒孫姜松巖承襲國公,繼祖輩遺志,為後世傳頌。”

“臣領旨。”姜松巖穿著孝衣,神情哀莫,敬重接過聖旨。

不等站起恭送,前來宣旨的太監又展開一卷明黃:“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護國公府女眷姜初好嫻熟大方……江東士族程氏敏川…特將汝許配程敏川,結為夫妻,擇日完婚。”

果然來了,姜初好閉眼調整氣息,然後伏跪道:“臣女,領旨。”聲音無波無瀾。

與姜初好的平靜不同,姜松巖目眥欲裂,奮起的身子被身後之人死死壓住:“哥哥,冷靜。”

姜松巖冷靜不下來,父親早逝,祖父戰死,其屍身還在北地未領回來,姜家如今就他一個兒郎,誓要護住妹妹,誰知一道聖旨,徹底打碎他的希冀。

姜氏世代為將,早已將忠君愛國刻在骨髓,帝王忌憚,何至於此?!

太監離開,姜松巖回頭惡狠狠的瞪著姜初好:“為何要攔我?我姜家代代忠良,祖父屍骨未寒,他就這般對待我們,豈不是寒了這天下所有忠君愛國將士們的心!”

“我要進宮,勸皇上收回成命!”

“他若不收回呢?哥哥要怎麼辦,以死相逼嗎?”姜初好眼中閃淚,冷冷道。

上一世就是如此。

姜松巖氣不過怒闖皇宮,然君心莫測,沒讓其收回成命不說,還引得帝王對姜家更是猜忌。

祖父戰死沙場本是大義,可因為姜松巖這一鬧,朝中本該派三百精衛隨他一起前往邊關護送祖父回京的事兒也不了了之。

最終前去邊關的,只有姜松巖和一百府衛。就是這一百多人一去不返,姜初好在安葬好祖父後,多次安排人手尋找姜松巖,均都徒勞無果。

上輩子她接連失去兩位親人,受不住打擊纏綿病榻月餘。姜氏一脈唯餘她一人,許是為了安撫人心,皇帝命皇后接她入宮,後以縣主之尊,從宮中發嫁前往江東。

重來一世,皇帝賜婚她無法抗爭,但不代表她會像上一世一般,傻傻的捧出一顆真心被人踐踏。

一句話懟的姜松巖啞口無言,面色晦暗訕訕道:“可你本有婚約在身。”

祖父姜震,曾陪先帝御駕親征,然戰事千變萬化,先帝不慎深陷囹圄,危難之際,是祖父舍父親,救先帝。

那一戰,保了邊關數十年不受蠻子侵犯。先帝感念父親的犧牲,在她三歲那年,定下她和皇太孫的婚約。

姜初好苦笑一聲,從地上站起來:“先帝賜婚,予我嫁給皇太孫,可新帝登位後,太子死了,太孫已廢,所以哪兒還有什麼太孫妃。”

“哥哥,一朝天子一朝臣,這道理,你應該比我更懂。”

姜松巖頓時如遭雷擊,雙手捏拳捶地,濺出一灘血跡,咬牙切齒道:“可程家,你不能嫁!”

程家內裡的齷齪人人皆知。

皇帝賜婚,妹妹雖以正室嫁入程家,可生下來的孩子卻不能繼承家主之位,甚至,還要大大方方的給夫君納妾。

程家就是個火坑,好人家的女兒根本不會嫁進去!

“程敏川非是你的良人!”

姜初好扯了扯嘴角。

她怎會不知道他不是她的良人,可她別無選擇。或者說,只要如今的皇帝還穩坐江山,她就只能遵從。

眼前忽然浮現一道身影,那人穿著素白錦袍,負手在孤舟之上,湖面氤氳著濃白霧氣,一縷陽光穿透陰雲灑在他身上。

似是上天的寵兒,連山水都成了他的襯托。

程敏川啊,那個她上輩子愛了一世的人……

可是,就是這如謫仙般的人,卻親手殺死了他們的孩子!

也殺了她……

“哥哥。”姜初好輕輕喊了一聲,聲音有無奈,也有認命後的平靜:“放心,我不會讓自己吃虧的。”

姜松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想說到那時候,一切就都身不由己了。

可終究沒說,轉身落寞離開。

姜初好目送他離開,吐出一口濁氣,對著若草道:“哥哥的手受傷了,我記得府中有先帝賜下的良藥,稍後找出來送去前院吧。”

……

夜,正院擺飯,姜初好坐在廳堂裡,等的飯菜皆失了溫度,也不見姜松巖過來。

吩咐伺候的丫鬟去廚房裝了食盒,姜初好一手拿燈,一手拎飯進了姜松巖的院子。

屋子黑沉沉的未點燈,小廝途安站在門口,看見是她,露出緊張之色:“大小姐怎麼來了?”

“哥哥呢?屋裡怎麼不點燈?”說完,就要往裡走。

途安連忙將她攔下,眼神躲閃垂著頭,支吾道:“小公爺他……他在書房看書。”

姜初好心裡咯噔一聲,丟了手中的食盒,冷冷看著嚇得跪在她面前的途安。

姜松巖並不愛讀書,因此途安說他在書房,她根本不信。

回頭點了值守門口的奴才,剋制著怒氣問:“你來說!姜松巖他去哪兒了!”

一顆心不擴音的高高的,就怕他聽不進自己的話,執意要去宮裡討要說法。

被點的奴才擦著額頭上的冷汗,飛快道:“小公爺自從接了旨,回來後就將自己關在屋裡不讓任何人進去。”

“沒過多久,屋子裡響起甩鞭的聲音,奴才們擔心小公爺傷著自己,就都跪在門口勸。過了一會兒,小公爺開啟門,丟下一句不要跟來,讓瞞著小姐,他很快回來的話,便直奔馬廄,牽了踏雪出了府。”

“小姐,是我們沒用,沒有攔住小公爺。可您問我們小公爺在哪兒,我們是真不知道。”

“所以你們就撒謊欺……”姜初好心裡堵得慌,急需尋找一個發洩口,話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罷了,現在立刻派人去找。”

該怨下人伺候的不盡心嗎?姜松巖若真一意孤行,連她都攔不住,更何況這些下人。

屋內點了盞油燈,姜初好就站在廊下。

“妹妹?外面冷,怎麼不在屋裡待著?”姜松巖風塵僕僕,帶著一身寒氣走過來,在臺階下站定。

“你去哪兒了?”姜初好冷若冰霜,一雙眼睛在黑夜裡熠熠生輝。卻不等姜松巖說話,鼻腔一酸,眼中蒙上一層水潤,撲進他的懷裡。

“哥哥,我只有你了。”她一邊說,一邊握拳打他:“別讓我擔心好不好?”

“對不起。”姜松巖緊緊摟著她,聲音哽咽。

姜初好將心底的不安發洩的差不多了,心情好了許多,她不好意思的低著頭,在無人看到的地方,悄悄擦乾眼角的淚。

從姜松巖的懷裡離開,她嚴肅道:“哥哥,你有沒有進宮?”

姜松巖搖頭:“沒有。”怕她不信,又加重語氣道:“真的沒有。”

一開始他牽了踏雪出府,雙目通紅滿腔怒火,確實有闖一闖皇宮的念頭。

怕什麼,大不了就是一死!

自己要保護好妹妹,不然有何臉面見姜氏的列祖列宗。

只是一路寒風冷峭,吹的他發昏的腦袋漸漸冷靜下來。

最是無情帝王家,上午兩道聖旨連發,不是已經見識到了嗎?

他死了沒什麼,可獨留妹妹一人在這世上,真的對嗎?

想到這兒,他調轉方向,朝城外走去。

“初好,哥哥跟你商量件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