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上鶼鶼不獨飛

五十年過去了，小夭總會在狂風暴雨，大海翻湧時，望著海水，固執地屹立船頭，看著眼前肆虐的一切，面容靜如止水，有什麼東西深深吸引著她的思緒，她努力回想，卻一片空白，只覺得熟悉。璟勸過，阻止過，如今只剩無奈，用靈力護著小夭，陪她站著....

剛出海時，他們曾去到相柳戰死的島嶼附近，海島周圍瀰漫著濃厚的毒氣，陸地在迷霧中若隱若現，灰濛濛死寂一片，船隻靠不近去，小夭卻不肯離開，站在船頭日日搓磨手裡的音珠，太過使勁，指尖掐得發白，彷彿無聲無息宣洩著怨氣。出海前巫王再次為解蠱的事傳訊，說經過反覆考古查證，情人蠱會隨著彼此情義與日俱增變得強大無比，情義變遷則反噬其主，有模糊的記載，靈力強大的，甘心以命將蠱蟲在體外誘殺，另一方自然就不再受其影響，雖不符合人之常情，也別無解法。

一連幾天，小夭望著海島，不知何時眼淚流淌，不知何時被風吹乾，又不知何時臉頰溼潤。疑問始終纏繞心間，反噬?以命誘殺?明明這麼多年也沒有反噬，可她和相柳算什麼情人?他難道不是滿眼算計和交易嗎?如果誘殺是唯一的方法，王母又為何說是她幫我解的，難道相柳和玉山做了什麼交易?種種思緒如同亂麻一直纏繞小夭，累透了，回船倉裡呆坐，時不時摸著大肚娃娃，彷彿只有這個人偶才能小小的慰藉一下心靈，時不時摸著姓牲鏡，用靈力反覆開啟又關上.…...

璟哀莫地看著小夭，不知該如何寬慰她，也不敢和小夭多話，怕聽到不想聽的內容，怕看她強顏歡笑的樣子，有一次他不經意聽到小夭自言自語道“如願以償嫁了璟，為什麼快樂不起來呢?”雖是低語，卻字字句句清晰地如針扎進璟的心裡。左耳不用掌舵時，也呆呆地看著小夭，好似感同身受，他不禁想起在死鬥場初遇小夭的自己，大約也是這副模樣吧。苗圃終日愁眉不展，這一主一僕，讓她不知如何是好。璟看著這一船死氣沉沉，只求這樣的日子快點過去，而他能做的只是默默陪伴和等候。

有時夜裡小夭會坐在船頭哼著百黎歌謠:

…....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鶼鶼不獨飛，水中鴛鴦會雙死.…...

音色淒寒，悠揚婉轉，叫聽的人不由愴然。

大約內耗太久，某天小夭頭痛欲裂，胸口一陣絞痛，數日合不攏的眼睛此刻終是閉上，體力透支癱軟倒地，慘白的膚色，和一身皎白的衣裙猶如沒有氣息的死人，卻見心口處微弱的熒光閃爍消失。璟和苗圃聞聲趕來，璟慌亂地抱起小夭往屋裡跑，不間斷地給小夭喂入玉髓，苗圃不知所措地來回打溫水，擦拭小夭滾燙卻不見血色的臉頰，折騰幾天幾夜，沒有醒來。璟讓左耳趁機將船駛離這片海域，他再不能放任小夭如此傷害自己。

小夭昏睡中，苗圃總覺得她心頭上好似有微弱的光一閃而過，可屋內光線昏暗，燭火閃爍，苗圃想必是自己太疲勞花了眼，沒放心上，小夭氣色日漸好轉，她也沒多心。只是昏睡中的小夭，時不時呢喃著相柳的名字，夢魘一直纏繞著她，在夢裡，她好似看到了相柳和她過往的一切，有些很真實，是他們之間發生過的，有些卻很陌生，是自己不知道的事，她覺得好像自己變成了相柳，經歷著他的一生。

小夭看見相柳在海里破殼而出，天生天養，慢慢長大，慢慢學習生存技能，有超然的天賦，卻很孤獨，雖然生活在不缺乏生物的海底，大家卻因畏懼他沒有敢和他交朋友。後來他想離開海底去陸地看看，卻因為是妖族的異類，被排擠，被欺負，被神族抓起來賣給奴隸死鬥場，從那之後便被關在籠子裡，日夜遭受毒打，疼痛、捱餓、廝殺是他童年的噩夢。不管小夭多難過，多著急，多氣憤，什麼都做不了，她只是個旁觀者，他們之間隔著一道屏障，她用力敲打著，無能為力，原來相柳也曾和自己一樣，那麼無助和恐懼，她淚眼朦朧。經歷近百年無數場生死搏鬥，相柳日漸強大，想要逃離的心日亦增強，他終於在某天，故意被打成重傷，看管的人以為他快不行了，放鬆警惕開啟籠子檢視，被他一擊斃命，相柳伺機逃出，帶著重傷逃往大海。小夭突然想起相柳曾說，那時的他在海底遇見大渦流，她衝著相柳拼命地大喊“相柳，不要過去，不要過去”，而奔跑的身影聽不見小夭的吶喊，他決然躍入大海，他何曾想那個曾經覺得無趣的棲息之地，如今是唯一的避難所，一離開盡是人心險惡，可命運待他並不友好，他最後的救命稻草，成了兇猛的巨獸，將他無情吞噬，撕扯，血肉模糊。小夭覺得自己快要窒息，渾身顫抖，聲嘶力竭地喊著“洪江呢?洪江將軍呢?你不是說他會來救你嗎?他在那裡?”，小夭抽噎到無力跪倒，她屏住呼吸，等待奇蹟。在相柳失去掙扎，像塊破布一樣任憑巨獸拉扯時，洪江出現了，他乘著黑龍坐騎，用神力衝開海底渦流，護住相柳，相對懷裡瘦弱的少年，那是一個寬厚魁梧的身軀，少年第一反應跟刺蝟一樣警惕，抽出護身小刀刺向洪江，洪江神情依然那麼和藹可親，面不改色地將他帶出海底，毫不吝惜地教相柳療傷。那是百年來相柳第一次接觸溫暖，原來世間還有這樣無私大愛的神族。

小夭向來怨洪江牽絆相柳一生，此刻卻無比感激，她緊握的拳頭終於鬆開，她開始理解相柳對洪江的死忠之心，他是黑暗世界裡的一束光，照進相柳冰冷的心底。而後他帶著洪江授予他的功法，去極北之地躲避一百多年，遇見他的仇家險丟性命，幸得瀕死的防風邶以靈力功法相送，作為相柳替他為母送終的代價，這大概是相柳這輩子短暫又幸福的時光吧。

再後來，神農國滅，洪江落魄，相柳為了報恩毅然加入神農義軍，洪江待他如親子，把一切能傳授的都傳授給他，這是在他理解的親情之外，洪江再度給予他家的溫暖。小夭這才明白，相柳的內心也有柔軟的一面，他遭受冷眼和嘲諷，心底滿目瘡痍，卻願意當別人給他一築星火之後，熊熊燃起。相柳的一生就這樣一幕幕地重演，直到和自己相遇，小夭能感受到相柳點滴的心情起伏，顛覆了以往對相柳的認知，他為自己做了這麼多事，又用冷漠的交易作為幌子掩蓋過去，總在想溫柔的瞬間轉而變得兇巴巴，為了嚇退自己。

相柳，原來你早就動容。在我說無力自保，無人可依，無處可去的時候，表面冷漠，心裡卻因我說出和你童年一樣遭遇的話泛起漣漪。清水鎮時你喜怒無常地待我，竟是害怕我一不小心走進你內心。我兩次破壞你殺瑲玹的計劃，踩了你的底線，你失去理智想要殺我之餘，卻發現自己居然下不了手。那一刻你對自己妥協了，無可否認地，心軟了，為給我療傷，還不惜帶著重傷去做殺手換取靈藥。原來，你感知我受傷，在清水鎮找不到我竟倉皇失措，不遠萬里趕到五神山心急如焚，不顧一切突破結界，殺出重圍，一點也不像見到時那樣雲淡風輕。原來，你曾以為可以和玟小六相伴一生，奈何我成了高辛王姬，往後你我立場相對，你寒意砭骨，想過殺了我一了百了，在看到我時，又沒了殺氣，只剩怨意，而我對你說出世間最殘忍的話，那瞬間你內心崩塌了，心如死灰，把還我丟在島上，要我自己游回去，卻默默在遠處守候。後來，你決定不能長久的相依，短暫的陪伴也是好的，於是化身防風邶教我箭術，讓我有自保之力，帶我吃喝玩樂，想把世間所有美好與我分享，都是出自真心。

我在梅林被虐殺時，你遠在軍營，拋下手上一切軍務飛奔而來，忍受與我同樣的痛楚，用自己的心牽引著我的心，千里迢迢，衝破一層層結界，闖過一關關廝殺，焦急狼狽，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時，悲慟欲絕，心如刀絞，為讓瑲玹安心，以交易為條件帶走了我。在海底，獨自承受錐心之痛以命續命，每次療傷都力竭昏迷，37年的陪伴，是你最幸福滿足的時光，悉心照料，逗我開心，你希望一切能就此靜止，直到聽說璟快油盡燈枯，不得不把我送走時，難捨難離，你怕自己狠不下心，不願相見。原來，金天氏那把無人認領的弓箭，是你在這37年間，親自挑選寶物，為我量身打造，它竟是你給我的出師禮也是告別禮。你打算從此不見，可每當我悲傷難過，你竟忍不住出現。收到我的水晶球，你悲大於喜，你知道我們的命運開始就註定結局，你不能放棄神農，我不能不顧軒轅，你想安靜地抽離，未曾想越陷越深，你內心煎熬，告訴自己，要斷了一切念想。大婚之前我在龍骨崖等你七日，你在不遠處陪我七日，你恨不得不顧一切，可身後是一幫同生共死的袍澤，你豈能因私情不顧大義。你搶婚，看似讓我名譽掃地，卻將我從政治聯姻的渦流中抽離，是呀，我想自由怎能不付一點代價。原來你的目標一直是豐隆，為讓馨悅再無靠山，不能加害於我，亦藉此決裂，故意讓我誤以為你要殺瑲玹。

相柳….…你看似狠心，幾乎放幹我的血，殊不知你的心也在滴血。為我今後有所可依，你耗盡大半靈力，煉成血珠救活了璟。相柳...你在哭泣還是我在哭泣，我對你射出那一箭時，你好似萬箭穿心，相柳……你看起來好疲憊，你從未那麼絕望過。相柳……我對不起你，我服毒自盡，不單是恨瑲玹，更是恨你對我絕情，連我都算計，我甚至悲憤於你棄我感情如敝履，可你依然第一時間趕來救我，以命誘殺蠱蟲，徹底斷了我們的聯絡，只為我一句永不相見，你分明那麼悲痛欲絕。相柳，我對不住你…….我懊悔，惱恨自己……你為我一次次丟性命，我卻從不敢面對自己的內心，自以為是保全自己，卻永遠失去了你。

小夭終於知道相柳用他能給的全部在愛自己，他在她的水晶球裡，放入一個人影，代替他陪伴女鮫人，細心裝扮後放入用扶桑木雕刻的大肚娃娃，寫著:有力自保、有人相依、有處可去，願你一世安樂無憂！讓毛球送給臂君，而後坦然赴死。她親身經歷了他每一場沒命的戰役，為士兵們引走大多數攻擊，掩護大家撤退，遍體鱗傷，最後的最後，他精疲力竭，萬箭穿身，小夭撕心裂肺地咆哮，卻只能看著他愴然倒地，“小夭，今後不能再守護你了……”他顯出妖身，化作一灘噴湧的毒水……小夭彷彿感覺毒水濺了自己滿身，血流成河，渾身振顫不已，她俯身想去撫摸黑水，渾身透徹刺骨的寒冷….…她哭喊到聲音嘶啞，相柳，相柳，你不能死……不能丟下我…….一切太匪夷所思，她淚眼朦朧，匍匐在地，痛哭到無聲無息。他的愛意窺見天明，可世上再無相柳….她感覺自己的世界慢慢掏空，一切在消散而去，化做點點藍光慢慢昇華，匯成藍色星河飛往遙遠的地方，小夭想去抓住，什麼也抓不住，無助地吶喊著相柳.....相柳………不要走……不要走……求你…....

夜幕靜寂，圓月如常，皎潔地掛在蒼穹之顛，玉山平靜的瑤池池面有節奏地泛起層層漣漪，像有聲波在迴盪，仔細聽，詭異地吟唱著深邃遙遠的歌謠，那聲音彷彿來自深淵的召喚，呢喃低語……呢喃低語……瑤池上空緩緩地，有蔚藍的點點微光閃動，閃動越來越多，變為騷動，隨著那聽不清晰的低語，池底螢火蟲般的光點跟著歡動雀躍，那光從微弱漸漸明亮，漸漸刺眼，將空中的藍光盡數吸收進水中，與其纏繞匯聚成耀眼奪目的光彩，像無數夜明珠般照得整個瑤池水底通亮，連天空都對映出蔚藍色的霞光，最後猝不及防消失平靜……瑤池的異動引來了烈陽和撇君，兩人面面相覷，撇君用靈力探究了一番，心中暗喜。烈陽心中狐疑地說“這怎麼可能?”這分明是故人的氣息，撇君按住烈陽的肩表示安慰“不必擔憂，其中玄機，我也沒有頭緒，先稟告王母，對外保密吧。”此後二人每日輪番看守瑤池，撇君不時送來靈藥煉化融入瑤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