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伯大恩大德,神農氏銘感在心。”神農氏拜謝土伯後,毅然轉身踏上了正道。
看著神農氏消失的背影,一襲袞龍袍,綠臉紅髮,豹眼獅鼻,絡腮長鬚,頭戴方冠的秦廣王悄然現身。
“土伯,生死簿事關幽都大道,人族百歲大限乃是天道命定。”秦廣王躬身一禮,“您賜予神農氏壽元,幽都恐將動盪不安。”
土伯微笑道:“秦廣王且寬心,本神君既然敢更改生死簿,自有後手未出。”
“是!”秦廣王心中一定。
土伯是幽都大道的化身,沒有人比他更瞭解事情的利弊輕重。
秦廣王只是出於職責提醒一句,聞言心中的疑慮頓時消散無蹤。
神農氏站在正道面前,瘦削的臉龐猶如刀削斧鑿,眼中透著堅毅之色。
他緩緩邁出步伐,按照土伯的指引,踏上了正道的第一級臺階。
正道容不得偷奸耍滑,必須一步步腳踏實地。
當神農氏雙腳完全落在第一級臺階上,他的雙眼忽然受到強烈的刺激,彷彿直面陽光,忍不住淚流滿面。
一瞬間,神農氏腦海中浮現了出生時的第一幕。
世間耀眼的光芒,對脆弱的嬰兒來說是誕生後的第一種痛苦,這種痛讓神農氏情不自禁閉上雙眼,以手遮面,但仍免不了淚流不止。
然而,這種痛對神農氏幾乎毫無影響,他心中甚至泛起喜意:“正道,似乎沒有土伯所說那麼難。”
神農氏放下擔憂,踏上了第二級臺階。
一瞬間,神農氏感覺自已呼吸著汙濁的氣息,一股微弱的火焰灼燒著他的喉嚨,情不自禁閉上口鼻。
人在孃胎時,是以先天胎息維持生命,呼吸的空氣都是純淨無瑕的。
一旦降臨到世間,失去了母體的過濾,所呼吸的空氣都變得汙濁不堪,因此會忍不住嚎啕大哭。
而在成長過程中,人類會逐漸適應,逐漸與汙濁的世界同流合汙,呼吸所帶來的痛苦也會漸漸消散。
第三步!
“餓!好餓!”神農氏肚子咕咕直叫,餓得前胸貼後背,忍不住佝僂身子,呻吟出聲。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人不比花草樹木,生來就是要吃飯的,否則就會活活餓死。
飢餓所帶來的痛苦,是驅使人類活下去的動力。
第四步!
神農氏伸手拍了拍手背,一道紅點正悄然擴張,他立刻回想起第一次被蚊蟲叮咬的痛苦。
蚊蟲叮咬之痛,雖然對現在的他來說無足輕重,但對幼年的他,卻是奇癢難擋。
人生在世,身體髮膚受損是難免的事,每一次身體的受傷,都會帶來程度不一的痛苦。
接下來的每一步臺階,神農氏感受到了各種各樣的痛苦滋味。
或是嬰兒爬行時膝蓋磨破,或是學走路時不慎摔跤,或是換牙時期口齒的劇痛,或是下地鋤草時手掌被草葉割破,或是與人比鬥時被痛毆,或是外出狩獵時被猛獸咬傷。
神農氏痛得大汗淋漓,每邁出一步都要鼓起勇氣,承受著一生中所感受過的痛苦。
三百步臺階走下來,他已經累得氣喘吁吁,渾身上下遍佈著程度不一的傷口。
在這期間,神農氏聽到了慾望迷霧中傳來的聲音,充滿著蠱惑。
“神農氏啊,看看你腳下的白骨吧,有多少人能抵禦身體被摧毀的痛苦呢?你不過是一介凡人,何必與自已過不去呢?”
“只要你願意放棄攀登正道,痛苦就會消散。”
“正道,不過如此嘛。”神農氏低頭看了看腳下,抬起袖口,擦了擦臉上的汗水,不由得咧嘴一笑。
就在神農氏信心十足時,土伯的聲音忽然響起:“神農氏啊,身體外的痛苦只是人生的一部分,看看你眼前的白骨吧。”
神農氏低頭一看,正道的前三百臺階,白骨數量已經駭人聽聞。
但從三百級開始,每一級臺階的白骨數量,都是前一級的十倍。
他心中凜然,暗暗道:“看來,三百級是正道的分水嶺,也不知究竟會遭遇什麼?”
神農氏深呼吸一口氣,再次抬腳,邁上第三百零一級臺階。
劇痛襲來,這次卻不是來自外界,而是來自他的身體內。
一股突如其來的劇痛,彷彿鑽子一般,在他的頭顱內橫衝直撞,痛得他目眥欲裂,雙手十指深深插入髮絲中。
“這是……頭痛?”神農氏苦撐許久,這才熬過三百零一級臺階的痛苦,腳步始終沒有移動,不為歧途所惑。
接下來的每一級臺階,神農氏感受到了身體不同器官的痛苦。
有時是眼盲、耳塞、喉嚨痛,有時是四肢痠痛、渾身無力,有時是腹瀉絞痛、五臟六腑痛不欲生。
土伯的聲音傳來,指點道:“神農氏啊,擦傷、碰傷、割傷,這些只是身體髮膚之痛。人之所以壽元短暫,更大的原因,還在於疾病的折磨。”
即便有強大的意志力,能抵禦外界對身體髮膚的痛苦,但一座堅固的堡壘,往往是從內部被攻破的。
疾病,始終是人類的最大敵人,至少在神農氏的時代,人族應對疾病只能靠著意志力硬扛。
神農氏強忍著疾病帶來的劇痛,憑藉莫大的意志力,一步一步攀爬而上。
在這期間,神農氏再次聽到了慾望迷霧中傳來的聲音。
“神農氏啊,連真龍、鳳凰都無法抵禦疾病的折磨。你不過一介凡人,何必與自已過不去呢?”
“只要你願意放棄攀登正道,痛苦就會消散。”
“放棄吧,放棄吧!”
神農氏迎難而上,眼神堅定,道:“疾病帶來的痛苦只是一時的,任何疾病都無法阻攔我復生。”
神農氏痛得滿地打滾,前胸後背都受到了猛烈的擦傷,臉上卻露出舒適的神情,忍不住哼哼兩聲。
越是向上攀登,疾病所帶來的折磨越是駭人,神農氏起初用臺階摩擦身體,之後又撿起白骨毆打自身,留下道道血痕。
到了實在難以忍受時,神農氏砸斷了自已的手臂,筋骨斷折的劇痛讓他保持清醒,甚至蓋過了疾病所帶來的痛苦。
神農氏邁步,顫顫巍巍踏上第九百步臺階,自言自語道:“原來……痛苦也是能用痛苦緩解的。”
人一旦遇到難以忍受的折磨,往往會用摧殘身體的方式獲得快感,從而抵禦程度較輕的痛苦。
此時的神農,早已鮮血淋漓,身上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肌膚,穿著的獸皮衣裳都被鮮血浸得通紅。
但他卻咧開嘴角,哈哈大笑道:“正道不過如此,想憑藉疾病讓我退避三舍,此等伎倆太過拙劣。”
土伯聞言,搖頭嘆息道:“神農氏啊,身體的痛苦還在其次,心靈的痛苦才是最難過的關卡。”
神農氏神色堅定,道:“無論是什麼樣的關卡,都無法阻擋我復生的決心。”
第九百零一步!
“滾開!老子不就是喝點酒,天天在耳邊唧唧歪歪的,煩也不煩?”神農氏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本能地微微顫抖。
年幼時,神農氏的父親天天酗酒,生活的重擔全壓在母親身上。
更令神農氏感到痛苦的是,父親每次醉酒後,都對母親和他動輒打罵,偏偏他們還反抗不得。
往日的回憶漸漸湧上心頭,神農氏再次經歷了當年的折磨,心中生出一個恐怖的念頭。
就在這時,慾望迷霧蠱惑的聲音傳出:“神農氏啊,殺死你的父親吧!只要殺死他,你就不必忍受他的打罵。”
“父不慈,子不孝,我將其殺死是理所應當。”神農氏面色變幻不定,心中十分掙扎。
母親來到神農氏身旁,含淚勸誡道:“兒啊,他是你的父親!他將你撫養長大,無功也有勞,你萬萬不能殺死他啊。”
鄰居也紛紛浮現,對神農氏怒目而視。
“神農氏啊,你阿爹縱使有不對,你也應回報他的養育之恩!”
“為人子者,不說事事以父母為先,但也要侍奉他們壽終正寢!”
“你若殺死父親,那便枉生為人!”
神農氏低頭不語!
神農氏面露愧色!
神農氏心亂如麻!
“不!”神農氏掙扎許久,艱難搖頭道,“生為人子,我必須揹負起責任。父親生我養我,縱然有再多不對,我也得給他養老送終,償還養育之恩。”
話音剛落,第九百零一層的慾望迷霧徹底散去,浮現出臺階上的累累白骨。
神農氏悚然,冷汗蹭蹭而落,感嘆道:“原來如此,人生不僅有身體上的痛苦,也有心靈上無聲無息的痛苦。”
倘若剛才神農氏動手,他便會誤入歧途。
誤入歧途者,終究不得善終!
第九百零二步!
“咳咳!”
神農氏眼前一花,眼前浮現出熟悉的場景,母親正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時不時傳出虛弱的咳嗽聲。
“阿孃!”神農氏眼中含淚,跪倒在母親病榻前,“你等著,兒子這就去想辦法籌錢,一定要為你治好病。”
母親拍拍神農氏的手,眼神慈愛,虛弱道:“兒啊,別白費力氣了,人參鹿茸豈是我們用得起的?”
神農氏落淚不已,心中萬分痛苦。
母親的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卻需要花費鉅額財產才能治療。
他就算辛苦勞作十輩子,恐怕都籌不到這麼多的財富。
看著母親氣息漸漸變得微弱,神農氏心如刀絞。
就在這時,慾望迷霧傳出蠱惑聲:“神農氏啊,你家沒有錢,可別人有啊!趁著夜黑風高,你只需伸一伸手,就能得到足夠的金銀財寶,保住你孃的性命。”
神農氏眼神泛光,但仍咬牙道:“他們的財富是用血和汗換來的,我不能去偷盜,這是不義之舉。”
“那又如何?”慾望迷霧傳來冷笑聲,“是你母親的命重要?還是你的氣節重要?”
神農氏掙扎不已,腳步高高抬起,就要落向慾望迷霧之中,土伯的聲音卻忽然響起。
“神農氏啊,一旦誤入歧途,便永無返回正道之日,你當真想好了嗎?”
神農氏悚然一驚,眼前的幻覺徹底消散,慾望迷霧中的蠱惑聲漸漸退去。
“好險!好險!”神農氏擦了擦冷汗,“倘若沒有土伯出聲提醒,此番我定然誤入歧途。”
正道從來都是如此,人不僅要面對各種各樣的誘惑,還要面臨各種各樣的抉擇。
想要堅守內心的正道,往往要付出內心珍而重之的東西。
正道,從來都不是榮耀,而是犧牲。
第九百零三步!
“神農氏,對不住!”神農氏的未婚妻涕流不止,“我阿爹不幸遭劫,家中苦無分文,我只能賣身葬父。”
神農氏心亂如麻,哀聲挽留道:“婉兒,你我青梅竹馬,自小指腹為婚,何必要走到這一步?”
未婚妻甩開神農氏的手臂,擦乾眼淚,搖頭拒絕道:“你我之間雖有感情,但卻不能當飯吃。”
“不!婉兒,你給我點時間……”神農氏苦苦哀求,未婚妻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未婚妻大婚之日,神農氏喝得酩酊大醉,慾望迷霧再次傳出蠱惑聲:“神農氏啊,只要你向旁邊邁步,心中的痛苦就會土崩瓦解。”
神農氏渾渾噩噩,正要邁步之時,土伯的嘆息聲再次響起:“神農氏啊,你忘記了自已的目的嗎?在復生面前,愛別離又算得了什麼呢?”
神農氏驟然清醒,默默垂淚道:“土伯啊,當年婉兒大婚之日,我生出了持刀殺人的慾望。若不是意外跌入河中,大錯早已鑄成。正道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實在太難了。”
土伯默然不語。
他是伴隨天地大道所生的先天魔神,生來沒有七情六慾,無法體會人族複雜的情感。
神農氏收拾心情,再次拾階而上。
隨著攀登的正道越來越高,神農流出的鮮血也越來越多,身形越發佝僂,眼神中的光芒也漸漸黯淡。
他面色灰敗,一顆心也早就千瘡百孔。
神農氏的身體越發蒼老,腳步越發蹣跚,慾望迷霧的蠱惑卻從未停止。
直到第九百九十八層臺階,神農氏站在這裡,隱約間聽到生死門中傳來陣陣呼喚。
“神農氏,魂歸來兮!”
“神農氏,魂歸來兮!”
“神農氏,魂歸來兮!”
“這是族人的呼喚,他們在呼喚我回歸陽間!”神農氏黯淡的目光漸漸亮起,臉上重新煥發光彩。
這一刻,神農氏求生的慾望達到了頂峰,迫不及待朝生死門邁步。
正道下方,土伯見狀嘆息一聲。
果不其然,當神農氏準備邁上最後一級臺階時,求生的強烈慾望,瞬間轉變為對死亡的恐懼。
神農氏一步邁出,並沒有如他所想那般踏上第九百九十九層臺階,而是踏在了慾望迷霧之中。
“正道,當真是無解的難題啊。”土伯感嘆道,“這最後一層正道,考驗的是對生死置之度外的決心。可復生還陽近在咫尺,能走到這一步的人,求生慾望是何其強烈。”
正道的最後一步,要求攀登者摒棄對死亡的恐懼。
人生多苦,生老病、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在死亡面前統統顯得無足輕重。
可神農氏之所以踏上正道,正是因為對死亡太過恐懼,想要透過生死門回到陽間。
他的求生欲越強,對死亡的恐懼也就越旺盛。
神農氏最終還是正道難成,誤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