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酸棗門外聚集的三二十個潑皮無賴中,有兩個領頭的,一個叫過街老鼠張三,一個叫青草蛇李四。這兩人帶頭迎了上來,而魯智深也恰好走到糞窖邊。他看見這夥人都不走動,只站在窖邊,齊聲說道:“我們特地來與和尚你慶祝。”
魯智深回應道:“你們既是鄰居街坊,就都到廨宇裡坐吧。”張三、李四聞言便跪在地上,不肯起來,只等和尚來扶他們,然後準備動手。魯智深看了,心裡早已起了疑忌,暗想:“這夥人行為不端,又不肯靠近前來,莫非是想暗算我?他們竟敢來拔老虎的鬍鬚,我就走上前去,讓他們見識一下我的厲害。”
魯智深大步走到眾人面前,那張三、李四便開口道:“我們兄弟特地來參拜師父。”他們口裡說著,身體卻向魯智深靠去,一個試圖抓住他的左腳,一個試圖抓住右腳。然而,魯智深動作迅速,不等他們近身,右腳突然抬起,一腳將李四踢進糞窖裡。張三正欲逃跑,但魯智深左腳又迅速抬起,將他也踢進糞窖。
後面那二三十個無賴被嚇得目瞪口呆,都準備逃跑。但魯智深大喝一聲:“誰敢跑,我就把他也踢下去!”眾無賴被嚇得不敢動彈。只見張三、李四在糞窖裡探出頭來,他們身上沾滿臭屎,頭髮上爬滿蛆蟲,狼狽不堪地求饒道:“師父,饒了我們吧!”
魯智深喝道:“你們這些無賴,快把他們兩個扶上來,我就饒了你們。”眾人七手八腳地將張三、李四攙扶到葫蘆架邊,但他們身上太臭,讓人無法靠近。魯智深見狀哈哈大笑,對那兩個無賴說道:“你們兩個蠢貨,先去菜園池子裡洗乾淨了再來和我說話。”
兩個無賴趕緊跑去菜園池子裡洗澡,眾人也脫下衣服給他們穿。
魯智深大聲叫道:“你們都到廨宇裡來坐下說話。”他首先居中坐下,然後指著眾人說道:“你們這幫人,別想瞞我,你們都是幹什麼的,來這裡戲弄我?”那張三、李四和其他同夥一起跪下,回答道:“小人等祖居在這裡,都以賭博為生。這片菜園是我們的衣食來源,大相國寺裡幾次花錢想趕我們走都沒能成功。師父你是哪裡來的長老?如此了得!我們在相國寺裡從未見過你。今天我們心悅誠服,願意聽從你的差遣。”
魯智深道:“我是關西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的提轄官,因為殺的人太多,所以情願出家,從五臺山來到這裡。我俗姓魯,法名智深。別說你們這二三十個人,就是千軍萬馬中,我也敢殺進去再殺出來!”眾無賴連連應聲,拜謝之後離去。
魯智深自此便在廨宇裡的房內安頓下來,收拾整頓準備歇息。
次日,那些無賴們商量著湊了些錢,買了十瓶酒和一頭豬,來請魯智深。他們在廨宇裡安排好了酒席,請魯智深坐在中間,那二三十個無賴則坐在兩邊,一同飲酒。魯智深問道:“這是什麼道理,讓你們破費?”眾人答道:“我們有福,今日得師父在這裡,為我們眾人做主。”魯智深聽了非常高興。
酒喝到半酣,有人唱歌,有人說笑,有人拍手,場面十分熱鬧。正在此時,只聽得門外老鴉哇哇地叫。眾人中有會占卜的,齊聲說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這是他們的一種迷信,認為老鴉叫預示著口舌之災。魯智深問道:“你們做什麼亂哄哄的?”眾人答道:“老鴉叫,怕有口舌。”魯智深不以為然道:“哪裡有這麼回事!”
那種地的道人笑著說道:“牆角邊的綠楊樹上新添了一個老鴉巢,每天叫到晚。”眾人說道:“拿梯子去把上面那鳥巢拆了就行了。”有幾個人說道:“我們去拆。”魯智深也乘著酒興,跟到外面去看,果然看到綠楊樹上有一個老鴉巢。
眾人說道:“把梯子架上去拆了它,也讓我們耳根清淨些。”李四便道:“我和你一起爬上去拆,不用梯子。”魯智深看了看樹,走到樹前,把直裰脫了,用右手向下抓住樹幹,把身子倒掛著,再用左手抓住樹的上半截,腰部一用力,竟然將那株綠楊樹連根拔起。
眾無賴見了這驚人的力氣,嚇得一齊拜倒在地,只叫:“師父不是凡人,正是真羅漢!身體若沒有千萬斤氣力,如何拔得起這株大樹!”魯智深道:“這算什麼!明天你們都來看我演武使器械。”眾無賴當晚各自散去。
從第二天開始,這二三十個無賴對魯智深佩服得五體投地,每天都拿酒肉來請他吃喝看他演武使拳。
過了數日,魯智深心想:“我每天都吃他們的酒食,今天也應該安排一桌酒席回請他們。”於是,他叫道人去城裡買了些果子,又買了兩三擔酒,還殺了一頭豬和一隻羊。當時正是三月末,天氣已經很熱了。魯智深說:“天氣真熱啊!”他讓道人在綠槐樹下鋪了蘆蓆,請那些無賴們團團圍坐。大碗斟酒,大塊切肉,讓眾人吃得酒足飯飽,再吃些果子,繼續喝酒。
喝到興頭上,眾無賴說:“這幾天我們看到師父展示了力氣,但還沒見過師父的兵器,師父能不能讓我們開開眼呢?”魯智深說:“你們說得對。”於是他回到房裡,取出了渾鐵禪杖,這禪杖頭尾長五尺,重六十二斤。眾人看了都大吃一驚,紛紛說:“如果沒有水牛般大的力氣,怎麼可能使得動這麼重的兵器!”
魯智深接過禪杖,颼颼地舞動起來,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兒不協調的地方。眾人看了齊聲喝彩。魯智深正舞動得起勁時,突然聽到牆外有一個官人在大聲喝彩:“真是使得好啊!”魯智深停下手來望去,只見牆缺邊站著一個官人正在那裡看著他。
這個官人的打扮十分講究:他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後還插著兩個白玉圈連珠鬢環;身穿一領單綠羅團花戰袍,腰間繫著一條雙搭尾龜背銀帶;腳上穿著一對樣式新穎的皂靴,手中還拿著一把摺疊得整整齊齊的西川扇子。
那官人生得豹頭環眼,燕頷虎鬚,身材高大,約莫三十四五歲年紀。他口中讚道:“這位師父真是非凡,使得好器械!”眾無賴也紛紛附和道:“這位教師喝彩,必然是個高手。”魯智深好奇地問道:“那位軍官是誰?”眾人答道:“這位官人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姓林名武師,人稱林沖。”
魯智深聞言,便邀請林沖相見。林沖躍過牆頭,兩人在槐樹下相見,一同坐下。林沖問道:“師兄是哪裡人氏?法名喚做什麼?”魯智深答道:“我是關西魯達,因為殺的人多,情願出家為僧。年幼時也曾到過東京,認得令尊林提轄。”林沖聽後大喜,當即與魯智深結為兄弟。
魯智深問道:“教頭今日為何到此?”林沖答道:“剛才我和我的妻子一同來隔壁的岳廟裡還香願。我聽到有人使棒的聲音,便過來看了看。我讓我的侍女錦兒陪妻子去廟裡燒香,自己就在這裡等候,沒想到竟然遇到了師兄。”魯智深高興地說道:“我剛到這裡不久,正愁沒有相識的人。現在有這幾位兄弟每天相伴,如今又得到教頭你的不棄,結為弟兄,真是太好了。”說完便叫道人去再添些酒來款待林沖。
正當兩人喝到第三杯酒的時候,女使錦兒突然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她滿臉通紅,在牆缺邊大聲叫道:“官人,別坐在那裡了!娘子在廟裡和別人吵起來了!”林沖一聽,立刻緊張地問道:“在哪裡?”錦兒答道:“就在五嶽樓下,娘子被一個無賴攔住了,不肯放她走。”
林沖一聽這話,慌忙對魯智深說:“對不住了師兄,我有急事得去看看,請你見諒!”說完,他急忙跳過牆缺,和錦兒一起直奔岳廟而來。
當他們趕到五嶽樓時,只見數個人拿著彈弓、吹筒、粘竿等玩意兒,都站在欄杆旁邊。一個年輕的後生獨自背立在樓梯上,正攔著林沖的娘子不讓她走,還口口聲聲說要她上樓去跟他說話。林沖娘子氣得滿臉通紅,大聲斥責道:“這清平世界,哪裡有這樣的道理,竟然敢調戲良家婦女!”
林沖聽到這裡,怒火中燒,他三步並作兩步趕到那後生跟前,一把扳過他的肩膀,喝道:“你竟敢調戲良人妻子,該當何罪!”他正準備一拳打下去的時候,卻突然認出了這個後生原來是本管高太尉的乾兒子高衙內。
原來這高衙內是高俅新過繼的乾兒子。因為高俅沒有親生兒子,所以就把這高阿叔高三郎的兒子過繼到自己房裡當兒子。這高衙內在東京倚仗著高太尉的權勢為非作歹、欺壓百姓、淫亂成性。他專門喜歡調戲別人的妻女為樂。京城的人都懼怕他的權勢和淫威,所以沒人敢和他爭執什麼。大家背地裡都叫他“花花太歲”。
當時林沖一把扳過那後生,卻認出了是高衙內,他的手先自軟了。高衙內卻不認識林沖的娘子,還囂張地說道:“林沖,這關你什麼事,你來多管什麼閒事?”旁邊的眾多閒漢見兩人起了衝突,也都圍攏過來,紛紛勸道:“教頭,別生氣,衙內不認識這是您的夫人,多有衝撞。”林沖雖然怒氣未消,但礙於高衙內的身份,也只能強忍住怒火,一雙眼睛狠狠地瞪著高衙內。眾閒漢見勸住了林沖,又連哄帶勸地把高衙內請出了廟,扶他上馬去了。
林沖帶著妻子和使女錦兒也走出了廊下。這時,只見魯智深提著鐵禪杖,引著那二三十個無賴大步流星地衝進廟來。林沖見狀,連忙叫道:“師兄,你這是要去哪裡?”魯智深答道:“我來幫你打架!”林沖解釋道:“原來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內,他不認識我的妻子,才會有這樣的無禮之舉。我本來想痛打他一頓,但考慮到太尉的面子,還是算了。俗話說得好:‘不怕官,只怕管。’我既然吃著他的俸祿,就暫且饒他這一次吧。”
魯智深聽了林沖的話,卻不服氣地說道:“你卻怕他本官太尉,我可不怕他!如果我撞見那小子,定要讓他嚐嚐我三百禪杖的厲害!”林沖見智深已經醉了,便勸道:“師兄說得是。我剛才已經被眾人勸住了,就暫且放過他吧。”魯智深又叮囑道:“如果以後還有什麼事情發生的話,就來找我一起去處理。”眾無賴見智深已經醉了便扶著他說道:“師父我們先回去吧明天再相聚。”魯智深提著禪杖道別道:“阿嫂別見怪不要笑話我們。阿哥明天我們再相聚。”說完他便和眾無賴一起離去了。
林沖帶著娘子和錦兒回家的路上,心中鬱悶不樂,無法釋懷。那高衙內引著一班閒漢,自從見了林沖娘子後,被林沖衝散,但心中卻越發著迷,也是悶悶不樂地回到府中。
過了兩三天,那幫閒漢們都來府中伺候高衙內,卻見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房中,面色憔悴,心神不寧。閒漢們都感覺到他的不對勁,但又不敢多問,只能默默地退下。
這時,有一個名叫富安的幫閒,他善於察言觀色,很會揣摩高衙內的心思。他見高衙內這般模樣,便獨自一個走到跟前,小心翼翼地問道:“衙內近日來面色清減,心中似乎有些不樂,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讓您煩心?”
高衙內瞥了他一眼,嘆了口氣道:“你如何知道?”富安微微一笑,自信滿滿地說:“衙內的事情,小的雖然不敢全知,但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高衙內聽了這話,似乎有些感興趣,便問道:“哦?你猜猜看,我心中有什麼事情不樂?”
富安微微一笑,故作神秘地說道:“衙內所想的,莫非是那位‘雙木’的佳人?”他說的“雙木”,其實就是林沖娘子的隱晦稱呼。高衙內聽了這話,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你猜得沒錯!正是她讓我心中鬱悶不樂。只可惜,我一直沒能得手。”
富安見狀,心中一動,便低聲說道:“衙內何必如此煩惱?其實想要得到那位佳人並不難。林沖雖然是個好漢,但他畢竟在太尉手下當差,怎敢得罪太尉?只要我們略施小計,便能讓他乖乖地交出娘子。”
高衙內聽了這話眼睛一亮急忙問道:“你有什麼妙計?只要能讓我得到她你要什麼賞賜我都給你!”
富安繼續說道:“衙內,門下有個知心腹的人,叫陸虞候陸謙,他和林沖是最好的朋友。明日我們可以讓衙內躲在陸虞候樓上的深閣裡,擺好酒食,然後讓陸謙去請林沖出來吃酒。我們可以教陸謙這樣說,讓林沖直接去樊樓上的深閣裡吃酒。接著,我就可以去林沖家,對他的娘子說:‘你丈夫教頭和陸謙吃酒,一時氣急,悶倒在樓上,你快去看看吧。’這樣就能把她騙到樓上。婦人家多半水性楊花,見了衙內這樣風流的人物,再加上我們說些甜言蜜語哄她,她肯定會順從的。衙內,您覺得這條計策如何?”
高衙內聽後大喜,連聲叫好:“這真是一條妙計!就今晚派人去叫陸虞候來,我們好好商量一下。”原來,陸虞候的家就在高太尉家的隔壁巷內,非常方便。
次日,高衙內和陸虞候商量好了計策。陸虞候雖然心裡有些不情願,但也不敢得罪高衙內,只能勉強答應下來。
再說林沖,他連日來心情鬱悶,懶得上街。巳牌時分,他聽到門口有人叫道:“教頭在家嗎?”林沖出來一看,原來是陸虞候。他慌忙問道:“陸兄,你怎麼來了?”陸謙答道:“特地來探望你,怎麼連日來都不見你在街上?”林沖嘆了口氣道:“心裡悶得慌,不想出去。”陸謙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我陪兄長去吃三杯酒解解悶吧。”林沖道:“請稍坐片刻,我去泡茶。”兩人喝了茶之後,便準備出門。陸虞候對林沖的娘子說道:“阿嫂,我和兄長去家裡吃三杯酒就回來。”林沖的娘子趕到布簾下叮囑道:“大哥少喝點酒早點回來。”她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但也沒多想。
林沖與陸謙出了門,在街上漫步了一會兒。陸虞候提議道:“兄長,我們別直接回家,去樊樓喝上兩杯如何?”兩人於是上了樊樓,選了個雅緻的閣子坐下。喚來酒保,點了兩瓶上好的酒和一些珍稀的果子下酒。
兩人邊飲酒邊閒聊,林沖忽然嘆了口氣。陸虞候問道:“兄長為何嘆氣?”林沖道:“賢弟啊,你有所不知。我雖有一身好武藝,卻遇不到明主,只能屈沉在那些小人之下,受盡了窩囊氣!”
陸虞候勸慰道:“兄長,你一身本領,在禁軍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太尉又那麼看重你,誰還敢給你氣受呢?”林沖便將前日高衙內調戲自己娘子的事情告訴了陸虞候。
陸虞候聽後道:“那高衙內定然不認識嫂子,所以才會發生這樣的誤會。兄長,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們只管喝酒便是。”
兩人又喝了幾杯,林沖忽然起身道:“我去趟洗手間。”他下了樓,走出酒店,向東邊的小巷走去。等他方便完,轉身走出巷口時,卻看見自己的女使錦兒正焦急地尋找著自己。
“官人!可算找到你了!”錦兒叫道。
林沖慌忙問道:“發生什麼事情了?”錦兒急切地回答道:“官人,你和陸虞候出門沒多久,就有一個漢子急匆匆地跑到家裡來,對娘子說他是陸虞候的鄰居。他慌慌張張地告訴娘子,說官你和陸謙吃酒時突然昏倒,情況危急,讓娘子趕緊過去看看。娘子一聽這訊息,立刻就慌了神,她拜託隔壁的王婆幫忙照看家裡,然後就跟著那漢子去了。我緊隨其後,一直跟到了太府前的一條小巷子裡的一戶人家。我們上了樓,只見桌子上擺著酒菜,卻不見官你的蹤影。正當我們準備下樓時,那個前幾天在岳廟裡調戲娘子的無賴後生突然出現了。他攔住娘子的去路,嘴角掛著詭異的笑容說:‘娘子別急,你丈夫馬上就來了。’我心中生疑,慌忙下樓想要尋找幫手,卻聽到娘子在樓上驚恐地喊叫‘殺人’。我四處尋找官人你,卻遍尋不見。正當我焦急萬分時,恰好遇到了賣藥的張先生。他告訴我,他剛才經過樊樓時,看到官你和一個人進去吃酒了。因此,我猜測官人你可能還在這裡,所以就急忙趕了過來。官人,你快去救娘子吧!”
林沖聽到錦兒的描述後,大吃一驚,他顧不上女使錦兒,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跑到了陸虞候家。他衝上樓梯,卻發現樓門緊閉。只聽到娘子在裡面喊道:“這清平世界,怎麼把我這個良家婦女關在這裡!”同時又聽到高衙內的聲音:“娘子,求求你救救我!就算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被你感動的!”
林沖站在樓梯上,大聲叫道:“大嫂,快開門!”那婦人聽到是丈夫的聲音,立刻跑來開門。而高衙內則嚇得慌忙開啟樓窗,跳牆逃走了。
林沖衝上樓去,卻沒有找到高衙內。他問娘子:“你沒有被這個畜生玷汙吧?”娘子回答道:“沒有。”林沖憤怒至極,把陸虞候的家砸得粉碎,然後帶著娘子下了樓。
他們走出門外,發現鄰居們都緊閉了門窗。女使錦兒迎了上來,三人一同回家去了。
林沖心中怒火難平,他拿了一把解腕尖刀,直奔樊樓去找陸虞候。然而陸虞候卻已經不見了蹤影。林沖又返回陸虞候家門前等了一晚上,但陸虞候卻始終沒有回來。林沖只好獨自回家。
娘子勸道:“我又沒有被他騙走,你別再胡來了。”林沖憤憤地說:“可惡的陸謙!我和他情同手足,他卻這樣騙我!即使沒有撞見高衙內,我也要找他算賬!”娘子苦苦相勸,但林沖卻不肯罷休。然而陸虞候此時只敢躲在太尉府內,連家也不敢回了。
林沖一連等了三天,都沒有見到陸虞候的影子。太尉府前的人看到林沖面色陰沉可怕,誰也不敢上前詢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到了第四天的飯點,魯智深直接來到林沖家探訪,問道:“教頭,怎麼好幾天都沒見到你了?”林沖回答道:“這幾天我有點忙,沒來得及去拜訪師兄。既然你來到我家,本應該好好招待你喝幾杯,但一時之間準備不周,不如我們一起上街閒逛一下,去酒館喝兩杯如何?”魯智深高興地說:“這個主意好。”
於是,兩人一同上了街,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整天的酒,還約定了明天再相聚。從此以後,林沖每天都和魯智深一起上街喝酒,漸漸地就把高衙內那件事情拋在了腦後。
再說高衙內自從那天在陸虞候家樓上受了驚嚇,跳牆逃走之後,一直不敢把這件事告訴太尉,因此在府中病倒了。陸虞候和富安兩人來到府裡探望高衙內,見他面色憔悴,精神萎靡不振。陸謙問道:“衙內,你怎麼會如此無精打采?”高衙內嘆道:“實不相瞞,我為了得到林沖的老婆,兩次都沒有成功,又受了他那一次的驚嚇,這病就越來越重了。現在看來,恐怕半年三個月之內,我的性命都難保了。”
陸謙和富安兩人勸道:“衙內請放心,這件事就包在我們兩人身上。無論如何,我們都要幫你得到那個女人。除非她自己上吊死了,否則我們絕不會罷休。”
正說著,府裡的老都管也來看望高衙內的病情。只見高衙內渾身上下或寒或熱,心中煩躁不安;肚子裡又飽又餓,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他白天忘記吃飯,晚上也無法入睡。他對父母無法訴說心中的怨恨和痛苦;見到熟人時又羞愧難當、無地自容。他的七魄已經悠悠盪盪地快要離體而去了;三魂也飄飄蕩蕩地安排著去陰曹地府報道了。
陸虞候和富安見到老都管來探望高衙內的病情,兩人便商量起對策來。他們認為,要讓高衙內的病好,就必須讓太尉知道這件事,然後設法害了林沖的性命,這樣才能讓林沖的老婆和高衙內在一起,從而使高衙內的病得以痊癒。如果不這樣做,高衙內恐怕性命難保。
老都管聽後表示:“這個容易,我今晚就去稟告太尉。”陸虞候和富安說:“我們已經有了計劃,只等你回話了。”
到了晚上,老都管去見太尉高俅,說道:“衙內並沒有得其他的病,他得的是相思病,想的是林沖的老婆。”高俅問道:“他什麼時候見過林沖的老婆?”老都管回答道:“就是在前月二十八日,在岳廟裡見到的。現在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接著,他又把陸虞候設下的計謀詳細地告訴了高俅。
高俅聽後思索道:“這樣的話,為了林沖的老婆,我們要怎麼害林沖呢?我如果憐惜林沖一個人,恐怕就會送了我孩兒的性命。這可怎麼辦才好?”老都管說:“陸虞候和富安已經有了計策。”高俅便說:“既然這樣,那就叫他們兩個人來商量一下吧。”
老都管隨即叫來了陸謙和富安。兩人進入堂中,向高俅行了禮。高俅問道:“關於我小衙內的事情,你們兩個有什麼計策?如果能救得我孩兒性命,我自然會提拔你們兩人。”陸虞候走上前稟告道:“恩相在上,我們只有一個辦法可行。”他詳細地說了自己的計劃。高俅聽後大聲稱讚道:“好計策!
再說林沖,他每天都和魯智深一起喝酒,已經完全忘記了高衙內那件事情。有一天,他們兩人一同走到閱武坊巷口,看到一個大漢站在那裡。這大漢頭戴一頂抓角兒頭巾,身穿一件舊戰袍,手裡拿著一口寶刀,刀上插著一個草標,顯然是想出售的樣子。他口中自言自語地說道:“如果不遇到識貨的人,我這口寶刀可就埋沒了!”
林沖並沒有在意,繼續和魯智深說著話往前走。那大漢卻又跟在他們背後說道:“這可是一口好刀啊,可惜遇不到識貨的人!”林沖仍然沒有理會他,繼續和魯智深聊天。那大漢似乎並不甘心,又在背後說道:“這麼大的東京城,竟然沒有一個識得這口寶刀的人嗎?”
林沖聽到這話,忍不住回過頭來。那大漢見狀,立刻把那口刀拔了出來,只見刀光閃閃,寒氣逼人。林沖正好有事在身,於是隨口說道:“拿過來看看吧!”那大漢便將刀遞了過來。
林沖接過刀來,和魯智深一起仔細端詳。只見這口刀清光奪目,冷氣侵人。遠看就像玉沼中的春冰一樣晶瑩剔透;近看又好似瓊臺上的瑞雪般潔白無瑕。刀身上的花紋密密麻麻、錯落有致;整把刀散發出一種令人心驚膽顫的氣勢。即使是太阿、巨闕這樣的名劍也難以與之相比;干將、莫邪這樣的利器也顯得平平無奇了。
當時林沖看完那口寶刀後,吃了一驚,脫口而出道:“好刀!你要賣多少錢?”那大漢回答道:“標價三千貫,但實價是二千貫。”林沖考慮了一下說:“這刀確實值二千貫,只是找不到識貨的主。如果你肯以一千貫出售,我就買下它。”那大漢有些猶豫:“我急需用錢,如果你真心要買,我可以少五百貫,實收一千五百貫。”林沖堅持道:“我只能出一千貫。”那大漢嘆了口氣:“算了,算了!就當金子賣成了生鐵價吧。一文錢也不能少了。”
林沖說:“你跟我回家取錢吧。”他轉身對魯智深說:“師兄,請你在茶房裡稍等片刻,我馬上就回來。”魯智深點頭答應:“好,我先回去,明天再見。”林沖告別魯智深後,帶著賣刀的大漢回家取錢。他按照銀子的價格折算成貫數,如數付給了大漢。然後好奇地問:“你這口刀是從哪裡來的?”大漢回答說:“是我祖上留下來的。因為家境敗落,沒辦法才拿出來賣的。”林沖又問:“你祖上是做什麼的?”大漢有些尷尬地說:“說出來怕辱沒了祖先!”林沖見狀,也就不再追問。
那大漢拿了銀兩就走了。林沖則拿著這口寶刀反覆把玩,讚不絕口:“真是一把好刀啊!高太尉府中也有一口寶刀,但總是不肯讓人看。我幾次想借來觀賞都被拒絕了。現在我也有了這口好刀,有機會一定要和他比試比試。”林沖當晚愛不釋手地把玩了一整晚,睡覺前還把它掛在牆上。天還沒亮,他就又起床去看那口刀了。
第二天巳牌時分,林沖聽到門口有兩個承局在叫喊:“林教頭,太尉有令,聽說你買了一口好刀,叫你拿去比試。太尉在府裡等著你呢。”林沖心裡想:“又是哪個多嘴的把事情告訴了太尉?”但沒辦法,他只能趕緊穿衣服,拿了那口刀,跟著這兩個承局去了。
一路上,林沖問他們:“我在府中並不認識你們。”兩人回答:“我們是最近才參隨太尉的。”很快就來到了太尉府前,進入大廳前,林沖停下了腳步。那兩人又說:“太尉在後堂坐著呢。”於是他們繞過屏風,來到後堂,但並沒有看到太尉。林沖再次停下腳步,感到有些疑惑。那兩人又說:“太尉就在裡面等你,讓我們帶你進去。”
他們又穿過了兩三道門,來到一個地方,四周都是綠色的欄杆。兩人把林沖引到堂前說:“教頭,你就在這裡稍等片刻,我們進去稟報太尉。”
林沖拿著刀,站在簷前等待,那兩個人進去後卻遲遲不見出來。林沖心中生疑,探頭向簾內看去,只見簷前額上有四個青字,寫著“白虎節堂”。他猛地醒悟過來:“這節堂是商議軍機大事的地方,我怎麼能無故闖入呢?這不合規矩!”他急忙想要轉身離開,但已經來不及了。
只聽到靴履響、腳步鳴,一個人從外面走了進來。林沖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他的頂頭上司高太尉。林沖見狀,只能執刀向前行禮。高太尉卻大喝道:“林沖,你沒有被召喚,怎麼敢擅自進入白虎節堂!你懂不懂法度?你手裡拿著刀,莫非是來刺殺我的?有人對我說,你兩三天前就拿刀在府前守候,必定有歹心!”
林沖躬身稟告道:“恩相,剛才是有兩個承局叫我來的,讓我拿刀來比試。”高太尉怒道:“承局在哪裡?”林沖回答:“恩相,他們兩個已經進堂裡去了。”高太尉更加憤怒:“胡說!什麼承局敢進我的府堂裡去?來人,給我拿下這個傢伙!”
話還沒說完,旁邊耳房裡就衝出二十多人來,把林沖橫推倒拽地制服在地。就像皂雕追逐紫燕、猛虎捕食羊羔一樣迅猛。高太尉大怒道:“你既然是禁軍教頭,難道連法度都不知道嗎?為什麼手執利刃擅自闖入節堂想要殺我?”他命令左右把林沖推下去嚴加懲處,林沖的性命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