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玉瑤嗓音嬌俏,若非素日裡在府中說話總是盛氣凌人,聽話音還算悅耳。
可她這冷不防的一聲低吼,卻淒厲非常,饒是玲瓏這等見慣驚濤駭浪的人,也沒免了心頭一跳。
只是霍玉瑤體弱氣短,這麼一喊勾出了咳喘。
玲瓏眼看著她先是短促的咳了幾聲,接著便像個案板上的魚一般大張著嘴喘息,後又劇烈的咳嗽起來。
霍玉瑤軟了身子,跌下了圓凳,歪著身子一手捂著嘴,一手向玲瓏站著的方向探去,斷斷續續的說道。
“救我……咳咳,幫幫我……”
玲瓏心中情緒繁複,雖然她一直對霍玉瑤也沒什麼姊妹之情,可也做不到面對親人如此無動於衷。
霍玉瑤見她不過來,又掙扎著向前挪了幾下身子。
玲瓏剛上前兩步,想起邱瑾瑜的叮囑,頓住了身子。
“你等著,我去叫太醫。”
霍玉瑤見她要走,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向前一撲,拽上了玲瓏衣襬。
捂著嘴的手一拿開,向著玲瓏身上吐了一口血。
玲瓏低頭看了看自已被她吐髒的褲腿,衣角,靴面,又瞧向霍玉瑤此刻叫人膽寒的臉。
她仰著頭,還喘著粗氣,咧開的嘴角彎成了一種詭異的弧度,牙縫間滿是血汙,更顯得牙齒白得森然。
“你怎麼那麼聰明?不肯近我的身?你說我這一口血若是吐到你臉上,是不是就能把癆病傳給你了?”
說完這話,她又換上了一副悔恨的神情,雙目中的怨毒呼之欲出。
“我悔啊,我恨啊,我不該聽我孃的話,去尋一個與我相似之人代嫁。”
“我的命數,我的氣運,全都被你佔去了,若非如此,你便該還是個城西的賤民,最多也就能嫁進哪個富戶做個妾室。”
“我恨我爹,恨他窩囊,無能,縮在鳳陽那等不南不北無人問津之地,叫我長到最好的年歲婚事卻不得著落。”
“我花重金聘來各地有名的畫師為我畫像,派遣商隊送出去,好容易得了個機緣,卻被我娘誤了。”
“若不是她一口咬死這不是門好親事,南梟王絕非良人,又怎會便宜了你這賤人。”
“一切本該是我的,全被你們攪和了,如今把我禍害得快要死了,我又豈能叫你們過得如意?”
“我悽慘而去,你們卻仍是王妃,國公,過得舒坦無比,他時常掛在嘴邊的,都是你的名字,你這狐媚子,你搶了我丈夫,就連我父親,也快忘了我才是他的親生女兒!”
“而你,不過就是個因為相貌與我相似而飛上枝頭的瓦雀!”
“你們都該死,都該死,還有那個有眼無珠的南梟王……”
霍玉瑤邊說話,嘴角還在不住的向外流血,這番話她說得費力,卻努力壓制著咳嗽,瞪著雙眼強撐著說完了。
力氣用盡了,脖子也歪了,癱在玲瓏腳前勻著氣,一雙眼睛卻仍死死盯著玲瓏。
玲瓏見她如此偏執,心障深重,輕輕搖了搖頭。
“你剛染肺疾時,太醫說只要好好養著,寬心平氣,或是還能活過四十。”
“然今年你不過桃李之年,卻把自已熬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不想著怎麼養病,反而慪著口惡氣,覺著你的人生過得不暢,都緣於旁人,當真是無可救藥。”
“你生來你父母便給了你錦衣玉食,悉心呵護,如何對不起你了?你竟不顧他們死活,冒險通敵。”
霍玉瑤瘦削的臉因怒意更加猙獰可怖,她雖虛弱,卻仍不肯被玲瓏壓了氣勢,尖利著聲音喊道。
“你憑什麼教訓我!你算什麼東西!”
玲瓏眯著眸子,咬了咬下頜道。
“憑你我流著相同的血脈,憑我年長你幾個月,是你的表姐姐。”
這下霍玉瑤的臉色僵了一瞬,後又怒極,目眥欲裂的吼道。
“你胡說!”
玲瓏惱她執迷不悟,居高臨下面含慍色一字一句道。
“你我生得相像,並非是什麼機緣巧合,而是因著你我的生父便是表親。”
“你我祖母是親姐妹,曾被並稱為雍國的傾世雙姝,雖然她們年輕時的畫像早毀於宮中一次蟻患,但看你我也多少能猜到,我們的容貌許是像了她們。”
霍玉瑤聽玲瓏語氣篤定,臉色深沉,也不像是在信口開河,訥訥說道。
“祖母的姐姐,是蕙慈太后娘娘。”
“可宋氏人都死在昭陽了,只聽說宋凌一人逃了出去……”
霍玉瑤說著說著,空洞的眼珠隨著思緒動了起來。
“奶孃說過,你來路不明。像你這般容貌的丫頭若是當真一直長在城西,估計訊息早就傳開了,你也早該被哪家員外買回去做妾了。”
“你出現鳳陽街上時,倒真是在昭陽宮變後數月,你……你當真是宮裡逃出來的?”
霍玉瑤再度仰起頭看向玲瓏,眼中滿是驚動。
玲瓏蹙眉看著她,再度開口。
“我與你說這些,不是要與你認親。”
“我只想叫你知曉,你前半生的安逸,是我求都求不來的。”
“你生在鳳陽,長在鳳陽,父親是一城之主,又對你們母女疼愛有加,從沒叫你受過半點委屈。”
“鳳陽是偏遠,卻也遠離了是非皇權,爾虞我詐。”
“你過了十六載無憂無愁,只肖享樂的日子,你的父母又哪裡對你不住了?”
“誠然,你是受了你母親的教導,養成了這樣不知恩不知足的性子,可若非你自已好高騖遠,一心覺著只有位高權重的男子能與你相配,費盡心力往繁華處去,又怎會落得今日這樣下場?”
“權力的中心的確繁華迷人眼,可不論是昭陽還是如今的上京,表象下湧動著多少是非暗流,你不是不知。”
“你爭不過,搶不過,便把錯處都推到旁人身上,再以你那狹隘的心胸曲解所有人與事。”
“霍玉瑤,時至今日,你坐在那銅鏡前,還看不透你錯在何處?”
“我從前閒暇時,喜歡同丫鬟們玩葉子牌。”
“我的丫鬟憨,時常抓了一把好牌,最終卻輸得一塌糊塗,她的小姐妹替她惋惜,她卻總是叉著腰為自個兒辯解,硬說自個兒沒打錯。”
“久而久之,她的牌技也就越來越臭,再沒人願意教她了,也沒人願意同她一起玩了。”
“你我雖無姐妹之情,卻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平輩至親,我曾勸過你幾次,掖庭救了你一命,今日再來見你最後一面,也算了了這份血緣。”
玲瓏說罷抬起小腿用力一扯,掙脫了霍玉瑤的糾纏,轉身離去。
霍玉瑤怔了片刻,又掙扎著向門前爬去,對著玲瓏背影喊道。
“你不許走!不許走!咳咳……”
玲瓏的身影消失在門後,再進來的是幾個照料霍玉瑤的宮女。
霍玉瑤被扶起身靠在榻邊費力的喘息,不肯在玲瓏面前落的淚終於決堤似的從眼角一串串滾落。
“連你到底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便是我死了,想化作鬼再來糾纏,都不知該纏的人是誰。”
“我該恨的人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