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傾月落,薄暮冥冥。
天際翻出一絲魚腹白,曙光尚未籠罩大地,光明破曉之前是無限的黑暗。
武貴側身從枕頭下抽出不知藏了多久的剪刀,五指合攏,尖刺對準心臟,用力握住把手,捏得指尖泛白。
他遲遲未動,腦海中一直迴盪著那句“你大可一試,看我舍不捨得”。
原本心懷的硜硜之信,突然被滾滾天雷迅猛劈下,屹立不倒的山石剎那間出現了一絲裂縫。
說不清是他自己膽怯了,還是不敢賭。
只是那剪刀終究是沒有插入跳動的心臟。
或許原本,他就只是需要一個活下去的藉口而已。
夫妻二人背對背,一夜無眠。
武貴最後放下了剪刀,長長緩嘆,手心冒出冷汗,渾身麻木。
另一端的潘欣茹忽然轉了身,平躺閤眼,沒多久傳出了均勻輕鬆的呼吸聲。
幾個小時後,日升東山,土地表面尚未結實的雪塊消融,炊煙裊裊,人間煙火喧鬧。
武長歲帶著妹妹跑到父母屋,對父親道:“爹!娘在收拾倉房,說是要騰出來當裁縫房,她讓我們來幫忙收拾工具。”
“在那櫃子裡,我去給你找。”武貴慢慢挪到對面的炕櫃裡,偷偷將掖在被子最底下的剪子放回笸籮裡,然後遞給孩子們,“咳咳!跑慢點兒,小心滑,別讓這些針傷著你們。”
“好——”
兄妹倆各分一些物件,小心地避開上午剛化、下午又凝結的冰層。
武貴嘴唇發白,凝視孩子的離去,透過窗子,視線穿過倉房的木門,他看到妻子正在整理針線,輕輕拿起剪刀端詳許久,最後才將所有物品都放到了木架底格。
他鬆了口氣。
她也鬆了口氣。
內心翻湧至安息,似乎訴說著跌宕起伏的生活,最終的歸宿仍是不好不壞的平淡。
去日已去不可止,來日方來猶可喜。
一息尚存,便是希望。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剛從武家離開的陸儀霜,從炕櫃裡掏出家裡的儲錢盒,一個存錢,一個存票。
這還是她在商超一層的收銀服務櫃檯翻出來的兩個帶把手的馬口鐵儲蓄盒,上了鎖但鑰匙就插在鎖眼裡,其中都是一些大額往來單據和尚未填寫的空白髮票。
或許是暫存放此處,還沒來得及轉交給出納或會計。
她翻出稍許陳舊的蝴蝶牌縫紉機券,正中央蓋了個大圓紅章,題頭標明“濱城市百貨公司”,兩邊豎列“每券壹架,過期作廢”,右下腳截至日期加蓋藍章“73年3月31日”,票證序號則是紅字的NO0012408,基本和上次的腳踏車券都差不多的格式。
不過唯一區別的是,腳踏車券標註的是“金縣商業局”,即在縣內的百貨商店和腳踏車行就能購買到;而這縫紉機恐怕得坐車去市裡一趟。
估摸了下來回車程,緊趕慢趕也要在市裡住上一天。
一些國營旅店和招待所對外並不開放單人房,只有少數標準高階間是獨屋獨床,但那都是給往來客戶和高階領導所準備的。
陸儀霜估計她一人沒法帶三個孩子,和許多陌生人同居一室,實在太不安全了。
可惜了,本來還打算帶他們去市動物園逛一逛的。
把縫紉機券和縫紉機針票提前放線上衣裡的兜中,陸儀霜準備明後天就出發。
但賀淮洲下班回家後,聽聞此事,卻對她建議:“不如等週末?我要去市裡一家工廠談合作,你跟我一起住在廠辦招待所,我還能放心些。”
陸儀霜猶豫提問:“這樣不算以公徇私嗎?會不會給你帶來不好的影響?”
“嗯……咱倆住一間房、睡一張床,沒有透過廠子謀求便利,單開一張高階房的住宿票,原則上沒問題。”
賀淮洲本來也有顧慮,但私下諮詢過其他幾個副廠長和經常出差的主任,只要不影響工作,閒暇時間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其實並無太大不妥。
他原本是想自己幫她帶的,但好不容易兩人單獨外出一次,四捨五入也算是約會了吧?
“那我不跟你們坐一輛車,我自己去,然後再去找你。”
陸儀霜思慮周全,還是決定能不麻煩他,就不麻煩他。
賀淮洲見她心意已決,便合上了剛要說話的嘴,只是道:“若不是那位出版社的朋友被降職到市裡,她想來縣裡約你當面談一談那個連環畫的想法,其實我也可以替你把縫紉機稍回來的。”
“啊?”陸儀霜驚訝,“這麼突然?”
“再說了,哪有我請人幫忙,還得讓人屈駕前來的?”
“其實前兩日就想告訴你來著,但一夕之變,她人就從省城來到了濱城出版社。”賀淮洲也難得感慨文學界的波譎雲詭、風雲變幻。
他試探地詢問:“她說可以來金縣拜訪你,要不你就在家待著?我去幫你買縫紉機?”
陸儀霜眼眸微眯,偏過身杵著側臉,從上到下地審視他,幽幽吐口:“我怎麼覺得,你不太想讓我去市裡呢?”
賀淮洲渾身緊繃,頗不自然地回答:“哪、哪有?”
這謊話可太拙劣了,她絲毫不信,隨手抄起癢癢撓揮舞一番,模仿著孫大聖的語氣:“呔!如實招來,你可別跟我耍什麼心眼兒!”
此時86版西遊記離開播遙遙無期,賀淮洲自然不懂這個梗。
他一臉茫然地接過癢癢撓,長嘆一聲:“我就是怕你孤身在外,遇到危險,若再像上次那樣,我可就……”
“嘿!”
陸儀霜凜眸,打鬧似地敲了他一下,“呸呸呸,你怎麼就不盼我點兒好呢?”
賀淮洲連忙擺手解釋:“不是不是!我當然希望你一輩子都平安健康,長命百歲。”
“其實我也跟自己說過很多次了,你可以照顧好自己,也可以保護好個人安全,但我……我就是放心不下!”
陸儀霜皺眉,滿腹狐疑:“賀淮洲,你是不是得焦慮症了?”
他捻著手指,垂著頭,聞聲抬頭,“什麼是焦慮症?”
“你總認為我獨自在外就會遇到危險,因此提前感到焦急顧慮,甚至已經嚴重到你一想起來,就產生焦慮的負面情緒,從而影響你的正常生活。”
賀淮洲坦白講:“影響生活倒不至於,但我現在確實很焦慮。”
“你別把我當成瓷娃娃一樣對待,要按你這麼想,我豈不是得日夜被你鎖在家裡?”
她這麼一說,賀淮洲竟然還真考慮了一下這個陰暗的想法,但不過三五秒,他便急忙剎車。
這是極其不尊重她,且嚴重違法的惡劣行徑!
愛人如養花。
不能因為擔心風吹日曬掉花瓣,地棘天荊生蟲害,就連花帶盆全都鎖進暗無天日的屋裡去。
花雖然不被自然所摧殘,可也缺少了生長所必需的陽光和甘澤雨露。
而一旦失去了向陽而生的精神,很快便會慢慢枯萎,化作土壤的肥料。
禁錮的最終結果無非是——零落成泥碾作塵,香也散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