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統四一農場。
劉科長悄無聲息地走進辦公室,他看著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的何商友,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就說。”何商友沒有睜開眼睛。
劉科長一臉好奇:“處座,張處長真喜歡男人?”
提到這事,何商友就氣不打一處來,一聲冷笑:
“這種無稽之談你也信?小孟這個兔崽子莫非得了失心瘋不成?揹著我在外面胡說八道,這不畫蛇添足嘛。”
這會他已經想明白了,是自己口不對心,一不小心中了張義這狗東西的奸計。要不是張義說了什麼,戴老闆不會是那個態度。
於是想了想,繼續說道:“既然是自己人,我就囉嗦幾句,有些話是不能亂說的,萬一因為風言風語出了岔子,老闆追責下來,那就不值當了。”
劉科長訕訕地:“是。”
他看何商友臉色不好,小心翼翼地問道:
“處座,這事就這麼算了?”
“你有什麼好主意嗎?”何商友睜開眼睛,幽幽問道。
劉科長走到他的面前,頓了頓,說:“處座,我們幾個去了一趟唐家沱,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找到了林景伊的藏身地,您猜我們看到了什麼?四具屍體,都是一槍斃命。
不用說,肯定是張處長乾的。其中兩個女的,正是中統最近風頭正盛的趙飛燕、楊貴妃,那可是徐增嗯的心頭肉,現在她們死了,林景伊消失,徐增嗯要是知道這事是張義乾的,能放得過他?”
何商友掏出根菸正要點上,聽到他這番話,停住了。他挑眉問道:
“你的意思是?”
“借刀殺人!”劉科長看了看何商友,狠狠做了一個劈手的動作,“您就是太心慈手軟了。”
何商友盯著他看了片刻:
“然後呢?”
劉科長一臉認真:“然後?然後一切都結束了。”
“蠢貨!”
何商友鼻子哼了一聲:“我的劉大科長,做事動點腦子好不好。
林景伊是怎麼找到的?是張義找到的。我們總不能端起碗吃飯,放下筷子就罵娘吧?這讓其他人怎麼想?戴老闆怎麼想?
一碼歸一碼,這是我們軍統內部的事,還用不上中統的人指手畫腳。
什麼趙飛燕、楊貴妃,什麼心頭肉,什麼林景伊,兩個以色事人的女子,一個漢奸,都是上不了檯面的玩意,徐增嗯要是不蠢,他就不會為此事大動干戈。暗殺一個功勳卓著的少將,難道他想徹底和軍統開戰不成?
哼,再說了,他如今自顧不暇,怕也是有心無力吧。”
劉科長頓時臊眉耷眼不吭聲了,沉默了一會,他才一臉好奇地問:
“處座,中統出什麼事了?”
何商友瞪了他一眼:“一個好的情報員,要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掌握全域性的能力,這麼大的事你都不知道?”
隨著何商友解釋,劉科長才明白,中統被挖牆腳了,而且被挖的是負責核心業務的組長。
中統和軍統的編制不同,局長、副局長下,設專員、組長,其次是副組長、科長、總幹事、幹事、助理幹事等,外站的調查主任和組長平級。
中統內部幾句打油詩:“專員多似狗,科長滿街走,秘書無人問,組長人人求。”
這次被挖牆角的人叫項本善,金陵中央大學歷史系畢業,學生時期就是CC系的活躍分子,進入特工總部後,長期在情報科主管情報工作。
中統成立後,升任第一組組長,主管紅黨情報工作。
中統管理雖然沒有軍統那麼嚴格,講究“站著進去躺著出來”,一天為特務,終生為特務。但受制於主客觀因素和中統紀律的約束,即使到死,特務也不能改換門庭。項本善想要跳槽,徐增嗯豈會輕易鬆口,但奈不住玩牆角的人是陳土木。
陳土木這年頭可謂紅得發紫,不僅手上掌控著常某人抓們為抑制CC系而成立的三青團,還兼有軍事委員會政治部部長、第六戰區司令長官、中央訓練團教育長、三青團書記長、湖北政府主席等要職。
在中樞是中樞權要,在地方是封疆大吏,徐增嗯拍馬都來不及,怎麼還和他相爭?
一個人發跡到這種地步,沒有點政治野心是不可能的。陳土木掌控三青團後,第一個設想就是建立三青團調查處,搞自己的特務組織,建立自己的情報系統。
據此,陳土木指令他的親戚郭驥負責,拉攏人才,籌建調查處。
郭驥一直在政治部任職,對情報工作是外行,上任後雖然四處張羅拉攏人才,充實班底,但半年了,一點動靜都沒有搞出來。
為此,陳土木大為不滿,郭驥只好將鋤頭對準了項本善。
兩人本是金陵大學歷史系的同班同學,平時來往頗多,交情不淺,不過一向只論友情,不參合工作。
這次郭驥找上項本善,直接攤開身份,亮出籌碼:
一是憑陳土木已有的權勢和未來的政治前途,非徐增嗯之流可以比擬。
二是隻要項本善願意跳槽,就是三青團調查處的實際負責人。
項本善自然是聰明人,中統高開低走,一片烏煙瘴氣不說,陳土木在政壇上如日中天的地位,就是個傻子都看得出來,而且許諾的又是獨當一面的顯赫地位,待遇優厚,前景燦爛。
因此,郭驥一說,當下就心動了。
於是,在郭驥的引薦下,他與陳土木秘密見面,數次密談,雙方都很滿意。
有了陳土木的承諾,項本善回去後毫不猶豫就向徐增嗯遞上了辭職報告。
徐老闆自然不甘心,一勸再勸,大餅畫了一籮筐,要他打消念頭,但項本善抱定“寧為雞頭不為鳳尾”的念頭,鐵了心要走,雙方直接撕破了臉。
“還有這種事?”劉科長聽得咋舌,回過神來說,“陳土木可和戴老闆不對付,他有了項本善這個內行加盟,調查處必然水漲船高,到時候又多了一個對手。”
“那是戴老闆該操心的事。”何商友哼了一聲,“電臺架設好了嗎?”
劉科長趕緊說:“好了,隨時可以呼叫那邊。”
何商友起身,輕輕嘆了口氣:“走吧,看看去。”
前年,局裡為了向寶塔山邊區滲透、潛伏,實施打入計劃,收集紅黨高層情報,以培訓抗日干部的名義,在陝西漢中創辦了漢中培訓班。
截止今年3月,公開辦了9期,培養訓練特工631名。
這些人主要學習政治社會課和戰機技能課,包括政治偵查、射擊、擒拿術、化妝術等,還進行爆破、暗殺、投毒、遊擊、照相、跟蹤等技能培訓,學員熬掌握秘密聯絡法,學會用米湯、礬水等書寫及顯影的方法,還要學習“萬能顯影液”和汞爆炸藥配方,以及電報電文的編譯方法等。
學員畢業後組成軍統特別偵查組,相繼被派入寶塔山及各個抗日根據地,或蟄伏,或從事破獲活動。
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這些人不是站不住陣腳,就是落網被擒。有些被派去挖窯洞勞動改造,有些死硬分子充當了別人批判大會上宣傳的“活標本”,有些反過來變成對付同仁的急先鋒......
如今還能和他聯絡的這個小組,妥妥的“獨苗”,要是再葬送了,那可就真的成了竹籃打水。
何商友正要往外面走,電話鈴聲響起。他看了眼劉科長,走進裡間的臥室。
這個屋子裡有兩張卷著被褥的單人床,是值守農場的便衣們休息的地方。
床邊有一張堆滿雜物的木桌,木桌上方的牆上掛著一副山城市區地圖。
木桌邊角上的一部手搖式電話正在響著,何商友走過去拿起聽筒。
電話的另一端是留守在情報處的副科長丁鶴年:
“何處長。”
“怎麼樣?他有沒有打聽?”
“從禁閉室出來,就直接回家了。”
“讓你放的風聲,放了嗎?”
“都是按照您的佈置安排的,一步不差。我們特意等他離開的時候上樓,故意說了些臥底、行動之類的話,說的時候他距離我們不遠,保證聽得見。但他就是目不斜視,直接離開了。”
“臉上不關心,不代表心裡不在意!”何商友訓斥了一句,接著問:
“然後呢?”
“是,一分鐘之前他出了局本部的門。要去哪兒還不清楚,半路上打了一個電話。我們透過電訊處,查到了他撥的號碼是渝中民生路的一家古玩店。我把電話打過去確認過。”
“古玩店?他去那裡幹什麼?接頭?”
“應該是。”
“這個古玩店有沒有可能是一處地下黨的交通站?有點意思!從各個情報點抽調的人到了嗎?”何商友饒有興趣地勾起了嘴角。
“一共六組,都是生面孔,車裡都配了步話機。”
何商友沉吟了一會,叮囑道:“別跟得太緊。記得上次的教訓--你們可以提前去古玩店附近等他,給我盯好了,看看他都和什麼人接頭,想辦法拿到對方的一切資料。”
半個小時後,張義的汽車已經停在馬路邊,走進了掛著“淳輝閣”燙金牌匾的大門。
他到這裡,自然不是為了接頭,而是為了會一會這裡的掌事人。
情報處長楊榮得了張義的許諾,效率很高,馬上給他介紹了一位和長沙土夫子話事人私交不錯的人,正是這位淳輝閣的老闆雷文諾。
說起這個淳輝閣,也是大有來頭。它的前身是1766年清朝禮部高官周莜莊在北平琉璃廠創辦的秘閣,35年在漢口設立分號,更名為淳輝閣,38年遷到了山城,是文化藝術界名流雅士聚集的場所,主營名人字畫、文房四寶以及金石篆刻、印章、書裱等,張大千、徐悲鴻、傅、抱石都是這裡的常客。
走進淳輝閣,只見這裡裝修古色古香,陳設考究,古董字畫,琳琅滿目。
一個身形矮胖,圓墩墩的男人迎上來,笑容可掬地說:
“鄙人姓張,是這裡的管事,敢問貴客來此,想買點什麼?”
張義也不隱瞞,大大方方地遞上楊榮的名片:
“你們老闆在嗎?”
“楊,楊處長?”張管事臉色一變,上下打量了張義一眼,“鄙人冒昧問一句,先生和楊處長是什麼關係?不知道在哪裡公幹?”
“同事,怎麼了?你們淳輝閣還看人下菜碟不成?”
“先生說笑了,只是......”張管事一臉為難,吞吞吐吐。
“只是什麼?”
張管事臉一沉,再度看了張義幾眼:“做生意的講究誠信,也願意和誠信的人打交道。
只是你口中的這位楊處長先前買了我們鄙閣的三幅字畫,說了錢馬上送來,結果這都過了幾個月了,一點音信都沒有。
我們進不出軍統機關,也不敢進去,只好託人帶話,但那位楊處長總是推脫,不是什麼自己在外地,就是過段時間一定一定.......因此,我們老闆發話了,凡是和楊處長有關係的人,概不接待,所以,先生請吧。”
這儼然是要送客了。
張義暗罵楊榮這個老登無恥,附庸風雅也就算了,連這種錢也要賴?
“他欠了你們這裡多少錢?我替他還了。”
張義暗忖,有道是不欠人情債,不發不義之財,要是欠的錢不多,便替楊榮還了,那副許諾他的字畫便不送了。
管事有些意外,深深看了他一眼,脫口而出:
“小黃魚十五根。”
張義倒吸一口涼氣:“這麼多?”
管事翻個白眼:“他拿了我們這裡一副明末清初書畫家朱洪綬先生的《荷花鴛鴦圖》,一副明末畫家鄒典的《金陵勝景圖卷》,一副前朝揚州八怪之一金農的代表作《墨梅圖》,這都是大家作品,按市場價來說,已經算低的了。”
別說十五根小黃魚,就是五根,張義現在也拿不出來,更不可能替楊榮出,勉強笑了笑:
“行,我回去幫你帶話,催催他,讓他早點還錢,至於其他的,就愛莫能助了。還是說正事吧,你們老闆呢?”
一聽這話,管事心裡罵娘,便明白這廝也是個吹牛不打草稿,說大話不腰疼的,輕哼一聲,伸手指著門外:
“先生請吧,還想見我們老闆?沒門!”
“我不喜歡說廢話。”見好說好說不成,張義也不客氣了,冷冷地一指門外:
“我已經夠給你面子了,說了幫你帶話,你不感激也就算了,還得寸進尺要轟我出去?信不信,我今天掀了你的店?”
“你敢?”管事自然不信,雷老闆往來無白丁,談笑有鴻儒,也是有背景的。淳輝閣即便落寞了,拿楊榮這種老奸巨猾的傢伙沒有辦法,難道還對付不了你一個小特務?
他當下就朝著裡面喊:“有人鬧事。”
話音剛落,兩個五大三粗穿著短打,腰間別著駁殼槍的漢子就惡狠狠走了出來。
張義不以為意,冷笑一聲,朝著門外一指:“要不你出去看看,我是一個人來的嗎?對面那輛黑色道奇裡坐的就是我同事,你要是敢動我一根手指,我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張管事半信半疑,用眼神示意打手看住張義,狐疑地走出大門。
古玩店對面,一輛黑色轎車趴在馬路上。車窗被人搖了下來,車窗內,一個商人打扮的男人正目不斜視盯著店鋪大門的方向,這一刻,正好和瞪大眼睛的張管事對視。
四目相對,各自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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