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商友陰沉著臉回到辦公室,砰一聲重重將門關上,踢凳子、來回踱步,顯然還沒從憤怒的情緒裡走出來。

孟秘書戰戰兢兢看著:“處座.”

何商友沒搭理他,抄起桌上的電話撥了出來。

很快,對面的聲音傳了過來:

“行動處,哪位?”

“我是何商友,找你們處長。”

“何處長啊,我們處座不在,您有什麼事嗎?”

“去哪了?”

“這卑職就不知道了。”

“扯淡,沒接到戴老闆的電話嗎?”

“接到了。”

“那你轉告他,我馬上要見到林景伊的人,明白嗎?”

結束通話電話,他等了一會,電話再次響起,這次是何志遠。

“既然是戴老闆的意思,那你來領人吧。”

“他招了嗎?”

“剛開始審。”

“立刻停止審訊,等我過來,你在哪呢?”

“四一醫院。”

“我這就出發。”

放下電話,何商友起身拿起外套,快步往門外走去。剛到門口,他忽然停住腳步,略一思索,又轉身看著秘書:

“你留下來,幫我留意張義的一舉一動。”

“我?”秘書惴惴不安,“處座,是不是換個人?劉科長他們訓練有素,都被他甩掉了,我一個內勤.”

“內勤怎麼了?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打草驚蛇,引起他的猜忌,讓他著急、憤怒,然後他就會犯錯,那個時候,我們的機會就來了。”

“是,處座教誨的是。”秘書看了他一眼,小心地說,“卑職盡力。”

“不是盡力,是盡心。”

“明白!”

戴老闆辦公室中,談話也在繼續。

戴春風靠在椅子上,有些疲憊地問:“交代你的任務有頭緒了嗎?”

張義知道他說的是查探日軍尋訪鈾礦石的事,搖了搖頭:“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找到什麼有價值的線索。”

“要抓緊時間,委員長對這件事情也很重視。”戴春風用手揉著太陽穴,眼睛微閉著,“那個林景伊你又是怎麼找到的?”

“說來也是運氣好,屬下在翻閱報紙的過程中,無意中發現中統在經營唐家沱,順藤摸瓜下去,僥倖找到了此人。”

“這可不是運氣!”戴春風砸吧著嘴,“有些情報往往就隱藏在那些無目的的談話、無意義的文字上,像這種從蛛絲馬跡中尋找可能忽視的線索,正是一個情報員能力的體現,可偏偏很多人會忽視它。是不學無術,能力不夠?能力不夠倒也另當別論了,就怕有人不用心。從這點上來說,我戴某人還是有識人之明的。”

張義笑著說:“局座謬讚了。”

“別妄自菲薄,過分的謙虛等於驕傲?”戴春風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起身拍了拍張義的肩膀,“這段時間辛苦了吧?我這個人心粗,總是給你們壓擔子,對你們的生活關心不夠。我這個家長應該向你道歉。”

說這話的時候,戴春風一改此前的陰沉,變成了一個平易近人的長者,讓人一時之間難以接受。

聽了這話,張義不由挺直了身體:“局座您言重了。”

“別多想,你在豫州立下的功勞,我都記在心裡呢,很快都會變成勳章發下去。勞逸結合,這樣吧,給你放幾天假,好好休息下,也好好想想鈾礦石的事,希望下次再見面的時候,我能聽到實質性的彙報。”

軍統四一醫院。

何商友找到何志遠的時候,他正坐在審訊桌後拿著小鏡子發呆,身邊站著兩個便衣,目不斜視地盯著對面扒拉麵條的林景伊。

何商友掃了一眼林景伊,湊到何志遠身邊,調侃道:

“怎麼突然照起鏡子了,對面坐的又不是妖魔鬼怪。”

“人比鬼還精呢。”何志遠沒好氣地冷哼一聲,拿開鏡子,何商友這才注意到他嘴上長了個水泡:“上火了?”

“是嗎?可是有人說,這是小人在捏我的嘴。”

何商友知道他這是在埋怨自己呢,笑了笑說:“這事是我做的不地道,欠你一個人情。”

何志遠沒接話,放下鏡子,起身帶著自己的人向外走去,到了門邊,撂下一句:

“怎麼審是你的事,審完了記得將人還給我,他可是上了制裁名單的人。”

何商友沒有說話,聽到腳步聲走遠,才走到林景伊身邊,居高臨下地說:

“剛才的話聽到了?都是一處二處的老夥計了,多的話我就不說了,想活命,只有和我合作。”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林景伊對自己眼下的境遇心知肚明,死死盯著他的眼睛:

“我憑什麼相信你?”

何商友一臉不屑:“你還有選擇嗎?”

林景伊苦笑一聲:“行,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訴你。但我有條件。”

“我喜歡你的直白豪爽,說吧,有什麼要求。”

“第一,一本美國護照,五萬美元,事情一結束就馬上送我走,我已經不可能再留在國內了。二,在山城所有的報紙上,釋出一條訊息,說我已經被你們處決了。”

“聰明。”何商友輕輕拍了兩下巴掌,“不愧是黨務調查科時期的老夥計,為自己留的後路很完美,神不知鬼不覺就可以再活一次。但你是不是想多了?”

“什麼意思?”林景伊臉色一變,抄起筷子抵在自己的喉嚨處,“想反悔是吧,信不信我自我了結,你們什麼都得不到。”

“不信,要了結早了結了,還用等到現在?把自己搞成這幅人人不人鬼不鬼的摸樣,頂著一頂漢奸的帽子。”何商友的語氣嚴厲起來,“你還真把自己當寶貝了?能讓你活著離開這間審訊室,已經是給你臉了。”

林景伊的雙手微微顫抖,用盡力氣也沒有捅下去的勇氣,他死死盯住何商友,細細琢磨著,像是在辨別他這話的真偽:

“然後呢?”

“接下來就靠你自己了,我也愛莫能助。”何商友慢慢地扯下他手中的筷子,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林景伊的對面,頓了頓,說:“時間不早了,開始吧。”

“那我就賭一回?”林景伊望著他,嘆了口氣,緩緩吐出一句話。

“我前幾年在寶塔山佈下的一枚閒棋冷子,如今已經茁壯成長了。”

何商友的眼睛瞬間睜大,下意識地扭頭看了看自己的兩名手下,揮手讓他們出去,催促問:

“他叫什麼?什麼職務?”

夜色迷離。

張義驅車回家,從局本部出來不遠,他就注意到後面有輛車鬼鬼祟祟地跟著自己。

雖然不知道跟蹤自己的人是誰,但從跟蹤技巧和方式看,一看就是個新手。

想到今天下午出行就遭遇的跟蹤,張義冷哼一聲。

也許,單刀直入才是最有效的反擊。

想到這兒,他突然猛打方向盤,一個掉頭截停後面的車。

然後,子彈上膛,下車,瞄準駕駛室的位置:

“雙手抱頭,下車,敢動一下就沒命,下車,交出武器。”

後車上的正是孟秘書,一時目瞪口呆,戰戰兢兢下了車,又掏出口袋中的槍丟在地上,顫聲說:

“張處長,你這是”

“你在跟蹤我!”

“沒有,我發誓。”孟秘書抹了把汗,趕緊解釋,“卑職正要回家,不想碰到了您。”

“你覺得我信嗎?”張義冷笑一聲,“要不我們換個地方聊聊。”

孟秘書緊張地問:“去,去哪?”

“審訊室。”

“別,張處長,我膽子小。”孟秘書一個哆嗦,“我也是聽命行事,您大人大量,就饒過我這一回吧。”

張義沉吟了一下,說:“也不是不可以。”

孟秘書鬆了口氣,心裡自鳴得意,他是何處長的秘書,打狗還需看主人,張義果然不敢為難自己。

正這麼想著,就聽張義又說:

“但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孟秘書剛落下的心又提了起來,陪著笑說:

“卑職明白,改天一定向您負荊.”

“別改天了,就現在吧。”張義打斷他,從兜裡掏出一個消音器擰上,眼珠子一轉,“把衣服脫了。”

扮豬吃老虎的事張義一般不幹,不過扮老虎戲謔大肥豬的事倒不介意,今天他要讓孟秘書明白明白得罪馬王爺的下場。

“脫,脫衣服?”孟秘書目瞪口呆,他早就聽說張義不好女色,連個女朋友都沒有,這會驚恐地想,他不會是個兔爺吧?

見孟秘書直愣愣發呆,張義嚴厲瞪著他:

“愣著幹什麼?難道我要親自動手嗎?”

“張處長,我有女朋友的。”

“這和女朋友有什麼.”話到一半,張義忽然反應過來,一時哭笑不得,飛起一腳就將孟秘書踹在地上,“脫還是不脫?這黑燈瞎火的,我說手槍走火應該有人信吧。”

孟秘書癱軟在地,哭著哀求:“是我鬼迷心竅,有眼不識泰山,張處長,放過我吧,我真的有女朋友.”

張義匪夷所思地看著他,又踹了一腳:“想屁呢?一身的胭脂味,說話像個娘們一樣,我會對你感興趣?脫了衣服,跑步,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果然張處長喜歡男人,只是嫌棄自己身上的胭脂氣味太重。

早說嘛,孟秘書明白了,臉上多了一絲慶幸,一咕隆翻起來,三下五除二就扒了自己的衣服,脫得只剩下一條內褲,委屈巴巴地說:

“張處長,可以了吧?”

張義看了他一眼,一臉鄙視:“你還有羞恥心?脫光了。”

孟秘書無奈,只好扒拉乾淨,像一隻被拔毛的禿鷲,埋著頭。

張義一指汽車前方的馬路:“開始吧,一公里急行軍,你要是跑慢了,小心子彈不長眼。”

話音剛落,孟秘書就像一道閃電一樣飛奔出來。

張義則一腳油門,汽車鑽進了夜色之中。

一進家門,張義將關上,在各個角落裡小心地翻找著可能存在的竊聽器。

一無所獲後,才泡了一杯茶,開始接收今天的情報。

【今日情報已重新整理】

【1、您今天見過林景伊,獲得相關情報——林景伊在寶塔山安插了臥底,代號夜隼。夜隼,原名沈硯辭,化名陸沉,潛伏在邊區保衛處。】

【2、您今天見過林景伊,獲得相關情報——林景伊已和丁默村達成秘密協議,由其代為引薦梅機關負責人晴氣慶胤,預謀實施“黑虎計劃”.】

張義心中一凜,凝重看著螢幕上的文字。黑虎掏心,字面意思就可以理解,意在中樞。

情報顯示,偽滿洲特高科在哈爾濱破獲了一個蘇聯情報組,其中有一對夫妻叫張帆、田兵。

這兩人都是中國人,隸屬紅黨國際。

被特高課策反後,要求到寶塔山長期潛伏。

晴氣慶胤從林景伊口中得知夜隼的情報後,便心生一計,本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觀點,將張帆夫婦要了過來,提出和中統聯合行動,沒想到徐增嗯欣然應允。

他們的計劃是針對六月一號召開的抗大成立五週年慶祝大會,這一天,紅黨的頭面人物全部會出席。

日本人的選擇雖有意外,卻也在情理之中。相對中統、軍統派遣大批特務透過各種身份滲透進入寶塔山,日諜雖絞盡腦汁,卻收穫甚微。

張義記得鄭呼和說起過,三年前有個叫吉思恭的日諜曾成功潛入寶塔山。

此人是中日混血,會說一口流利的陝西話。被日諜選中後,送入北平“密書學院”受訓。37年12月,化名馬克志,以抗大政訓處處長的身份,暗中在長安活動。在騙取兩名報名參加陝北公學的青年女學生的信任後,帶領她們前往陝北。

一路上繪製地形圖、打探部隊番號,還為日軍飛機轟炸指引目標。

吉思恭的行為逐漸引起女學生的懷疑,他將兩人殘忍殺死,以大學生的身份成功進入寶塔山,但終因形跡可疑,被邊區保衛處逮捕,舉行公審大會後,被判處死刑公開槍決。

吃一塹長一智,日本人這回顯然是想利用夜隼的身份,為張帆夫婦的進入提供便利。

另一邊,何商友和林景伊的對話還在繼續。

“你們竟然和日偽勾結?”

林景伊不以為然:“這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一處二處鬥得那麼兇,我們如今還不是並排坐在一起?”

隨即他想到了什麼,嗤笑說道,“說得你們軍統有多麼乾淨一樣,上海愚園路三十六弄五十九號公館住的是誰,你應該比我清楚,他家裡的電臺,是和你們戴局長聯絡的吧?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

何商友啞口無言。五十九號公館的主人自然是大漢奸周某海,他因與山城交涉全面和平為由,和上海日軍陸軍部長川本芳太郎交涉,獲准了設立電臺的權利,和到老闆直接建立了“熱線”聯絡,除了向軍統轉達日本有關“全面和平”的情況外,還報告金陵、上海日軍及偽軍的動態,更多傳遞的事江南新四軍及紅黨地下組織的活動情報。

這些事何商友心知肚明,卻不好直說,笑了笑說:“大人物的心思總是很難猜的,我們奉命行事就好。”

“什麼大人物,鬼門關上走了幾遭,我算是看明白了,都是投機者,利益至上罷了。我如果沒有利用價值,你們或者說他們,早就將我拋棄了。”

何商友不置可否,繼續問:“和夜隼的聯絡代號、暗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