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特轎車緩慢而艱難地行駛在顛簸的路上,車窗外一片荒草。

越往前走,路面越發不平坦。

這輛車沒有冷風,即便開著窗戶,也悶熱難熬,張義還好,畢竟年輕,身體素質放在那裡。

但餘副局長這會已經汗流浹背了,由於連著幾晚上沒睡好,臉色有些蒼白,不停地擦著額頭的汗水:

“宋公子,前面的路還沒修好,要不我們走過去?不遠,就幾分鐘的路程。”

“也好,正好透透氣,看看風景。”張義從善如流,下車後,凝神眺望,發現所謂的居民區就在不遠處,說起來環境很優美,但是這裡只開發出幾排參差不齊的二樓磚木樓房,沒有任何配套設施。

餘副局長有些虛脫,下車時差點摔了一跤,還好秘書手疾眼快,連忙將他攙住,站在陰涼處,喝了一罐頭瓶茶水,才漸漸緩過勁來。

“有點眼力見,也不知道給宋公子遞水?”

餘副局長緩過神來,才發現僅有的一瓶水被自己喝了,頓時有些尷尬,假惺惺訓斥了秘書一句,正想說幾句歉意的話,就見“宋公子”的跟班已經從包裡拿出了一瓶汽水。

他一眼就看出這是市面上最時髦的可口樂樂,據說專供空軍,普通人根本享用不起,他也只是在市府的冷餐會上見過,偷偷嘗過一口,一股焦糖味,難以下嚥,他實在想不通怎麼會有人喜歡這種東西。

難不成是餓豬吃不了細糠?

“呸!”餘副局長抹了一把汗,見張義喝完了汽水,忙湊上來,一邊指路,一邊介紹:

“還不錯吧?雖說是給老百姓建的,但環境特別優雅,甚至都趕上政府機關宿舍了。”

張義不置可否,笑了笑,繼續往前走。

環境確實不錯,炎炎夏日,走在裡面倒是有些綠樹成蔭的清涼,不太名貴的花草,樸素也有格調。

“這處住宅區總共有住房200幢,都是二層小樓,計劃賣給市裡的中產家庭的,總投入是一千萬........”餘副局長邊走邊說道。

“一千萬!大手筆啊。”張義不鹹不淡地說道,誰知道這一千萬裡面有多少水分?

雖說貨幣貶值嚴重,物價飛漲,木材、磚瓦、石灰等建材因運輸受限,價格居高不下。比如,普通青磚每千塊的價格已經漲到了100法幣,木材的價格更高,但也不至於每幢二樓小樓需要5萬塊吧?

他們捨得給老闆姓住的房子下這麼大的成本?

走了沒多遠,建設局後勤主任包不同帶著幾個人屁顛顛迎了上來:

“局長,天氣炎熱,卑職已經在臨時辦公室準備了茶水,您和幾位貴客要不先去休息一會?”

“宋公子,你看?”

“還是先看房吧。”

“也好,也好,這邊請!”餘副局長這會倒也心平氣和,示意包不同帶路。

包不同勉強笑了笑,躬著腰在前面帶領。

但越往裡邊走,包不同的臉色就越來越不自然,但是張義等人聊著天,也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

後面的樓房從外觀看,和入口處的幾幢的差距就明顯起來了,外牆刷的灰有些地方已經開始剝落掉皮了。

餘副局長看在眼裡,臉色有些發黑。

“唐家沱靠近嘉陵江,受到雨水和江風潮氣影響,牆體比較容易受到侵蝕......”包不同察言觀色,連忙解釋起來。

不過沒人接他的話茬。

拐個彎之後,前方有幾個穿著破舊粗布坎肩的工人如同蜘蛛俠一樣懸在半空,眼前的這幢樓房,整個側面出現了數道裂痕,已經被人用砂灰填充,現在工人正在外牆刷白灰。

餘副局長此時臉上陰沉的能滴出水來。一千萬預算那是對外宣傳的數字,實際滿打滿算只花了一百萬。

之所以這麼少,那是因為磚頭、木料都是從廢墟中拔出來的,洋灰也別用砂灰替代,工人嘛,自然是臨時從難民裡找來的,一隻要管飯,有的是人爭著幹,至於說工資?根本不存在的!

但即便是一百萬,那也是真金白銀啊,這裡面就有他的十八萬。本來房子賣不出去已經夠犯愁的了,這會看見自己的錢變成了豆腐渣工程,餘副局長吃人的心都有了。

他氣的倒不是豆腐渣工程,而是當著投資商的面暴露出來了。至於建築質量,根本無關緊要,建設得再牢固,還能扛得住日軍轟炸?

張義此時的臉也有些嚴肅,圍著這幢樓轉了一圈,走到牆角處,一樓的牆頭和地面之間已經呈現出兩指寬的縫隙:

“餘副局長,能進去看看嗎?”

餘副局長有些猶豫,只要驢糞蛋子表面光,能忽悠過去也就算了,但眼下這幅摸樣,外牆都是這樣,裡面會不會更慘?

他死死盯住包不同,後者卻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

餘副局長有些意外,勉強擠出一個笑臉:

“沒聽到宋公子的話嗎?還不把門開啟!”

包不同連忙從手下那裡找來鑰匙,將門開啟。

餘副局長率先走了進去,環顧了屋內一圈,雖然地上還殘留著建築垃圾,但牆體已經刷了白灰,看上去很整潔。

他鬆了口氣,笑著說:“不錯吧,比我想象的好,外牆估計只是意外.......”

話音未落,就見張義從地上撿起一塊木片,對著牆上的塗料颳了下去,只一下,牆皮立刻掉了一塊,沿著邊緣揭下去,整面牆的牆皮就掉了一大半,漏出裡面黑乎乎的磚頭。

餘副局長臉一黑,聲音戛然而止!

張義撇了撇嘴,刮出磚縫之間的砂灰看了幾眼,意味深長地盯著餘副局長:

“餘副局長,不是說每戶五萬預算,用的是上好的木料、磚頭、洋灰嘛,舊磚也就算了,怎麼只有砂灰?剛才從外面,地基下沉也嚴重,說明地基很成問題......”

“包主任,這到底怎麼回事?你不是拍著胸脯打包票說沒有問題嘛,房子建成之後,你們後勤部門沒有驗收?”餘副局長神色陰沉,迅速將矛頭對準了包不同。

包不同此時汗如雨下,連忙替自己辯解:

“房子是政府出資建設,竣工驗收合格後,才由我們後勤接管、租售,這些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啊。”

“飯桶,你是瞎子還是聾子?房子存在這麼明顯的問題,你怎麼就能認為是驗收合格的呢?

這些房子可是要出售給市民住的,要是出了意外,你負責得起責任嗎?我問你包不同,你自己不住這裡,就可以對老百姓的生命安全如此漠視嗎?你還有良心嗎?做人怎麼能如此冷血呢?太不像話了!”

餘副局長哪裡能讓包不同推卸責任,氣的口水都要噴到包大同臉上。

下面的人對工程款上下其手,他見怪不管,水至清則無魚嘛。開始他以為只是點小毛病,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只要能將房子忽悠出去,就萬事大吉,但沒想到問題比他想象的嚴重的多,而且他事先竟然絲毫不知。

他話音剛落,他的秘書緊跟著氣憤地說:

“局長,肯定是那幫奸商乾的,真是豈有此理,這次一定要徹底查下去,如果存在質量問題,一定要讓這些不法商人付出代價。”

跟在餘副局長身後的一箇中年男人,好像是什麼科長,接著說道:

“副局長,我建議局裡馬上組建一個調查小組,由您親自牽頭,局辦公室、總務後勤、會計室等協助調查,重新對房屋進行徹底驗收,並嚴格查賬,核算建設成本,為了保證資料不出現大的差異,多請幾個其他部門的會計進行配合......房子真存在質量問題,是我們這些官員的嚴重失職啊,有何臉面面對山城的父老鄉親。”

“好,趙科長,既然是你提的建議,你就辛苦一下吧,把這個擔子擔起來,局辦公室全力支援,調查的過程中如果有利益輸送現象,一查到底,絕不姑息!”餘副局長殺氣騰騰地說。

張義在一旁看的明白,一聲“副局長”就可以判斷出這個趙科長不是餘副局長的一系的,他義正言辭地將辦案權踢給餘副局長,看似一心為公,實則埋藏禍水,估計很樂意看餘副局長和背後的黑手鬥法。

反之,餘副局長也是個老油條,輕飄飄幾句話又來了個禍水東引。

都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建設局也不是鐵板一塊,爭權奪利,水深著呢。

一百萬的政府投入,對外宣傳一千萬,這其中到底有多少貓膩,想必所有人心裡都有一本賬。

無論是政府還是個人,任何活動、專案經辦人都有油水可撈,這真要查下去,不知道有多少人會跟著受牽連。

趙科長顯然明白這個道理,眼見這個燙手山芋要砸在自己頭上,臉比哭還難看,急忙說道:

“副局長,是不是先回局裡找局長再商量......”

“就這麼定了,局長那裡我去說。”餘副局長打斷他,不耐煩地揮揮手,聲色俱厲:

“行了,去執行吧。沒看到客人還在這裡嗎?丟人現眼,出去,都出去!”

這話一出,眾人都不敢再說什麼,哭喪著臉,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唉,讓宋公子見笑了,誰能想到政府工程竟然做成了豆腐渣,難以置信啊,肯定是那些奸商瞞著我們乾的,這些敗類,自己作孽也就罷了,現在搞得我也很被動啊!”餘副局長痛心疾首,說得很無奈,好似他從來不知情一樣。

張義面露不悅,冷笑道:

“確實難以置信,餘副局長,你讓我來就看這個?把我當三歲小孩糊弄呢?”

“宋公子誤會了。”餘副局長一臉尷尬,“放心,我們抓緊整改,下次您再來.......”

“還有下次?”張義冷哼一聲,“真當我是凱子?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沒有交通配套也是算了,商業、醫療、教育、金融、行政配套呢?這些沒有可以慢慢建,但現在你信誓旦旦保證的千萬大專案、大手筆成了豆腐渣工程,我買來做什麼?今天你要不給我一個解釋,就算我願意放過你,軍統的同仁也不會放過你。”

“說了我們抓緊時間整改,宋公子又......軍統?”聽到張義有些變相威脅的口吻,餘副局長有些不耐煩,正說著,他忽然回過神來,想起軍統兩個字,心裡咯噔一下,瞪大眼睛看著張義,不是宋公子嘛,怎麼突然就和軍統扯上關係了?

張義的變化使他感到一絲詫異,又一頭霧水。他知道宋家的規矩很嚴,假如宋公子真是那個宋家的人,是不大可能和特務扯上關係的。這個人真是宋家的人嗎?他在心裡反覆地想著。

“看來我們需要重新認識一下了。”

張義話音剛落,猴子就介紹道:“這位是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司法處張處長。”

說著,刷地掏出自己的證件:“司法處中校副官。”

餘副局長一個激靈,怎麼把軍統的人引來了?

他誠惶誠恐地雙手接過證件,匆匆看了一眼,連忙將證件還了回去,此刻驚恐交加,怔了一會,驚恐變成了諂媚:

“張,張處長,卑職有眼不識泰山,這一切都是誤會......”

張義還未開口,站在他一左一右的猴子和錢小三已經搶先拍案而起了。

先是錢小三從公文包裡掏出手槍,咔咔咔子彈上膛:“誤會?我看你分明就是包藏禍心,居心不良,你知不知道我們租這裡的房子是給軍統局裡的人住的?你就讓我們住危樓?”

接著右邊的猴子也義憤填膺地說:“貓哭耗子假慈悲,蛇蠍心腸,你知不知道這件事情的性質有多嚴重?”

餘副局長戰戰兢兢,迎著黑洞洞的槍口,都想給幾人跪下來了,哭喪著臉說:

“誤會,真是誤會,張處長,諸位長官,我實在是不知道你們是軍統的人,否則......打死我也不敢這麼幹啊。”

“事實卻是你幹了。”

餘副局長陪著笑:“誤會,大水衝了龍王廟,都是為黨國效力的,一家人有事好商量,餘某願意贖罪。”

“一家人?”張義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按你的說辭,你是副局長,戴老闆也是副局長,意思是你們可以平起平坐嘍?”

可不敢說這話。

餘副局滿頭大汗,標配中山裝裡的白襯衫此時已經溼透,緊緊地貼在後背上。他這個副局長說是副處,其實就是科級。但人家戴先生的副局長明著是副廳,實際比副部長的權利還大,豈可同日而語?

悻悻地乾咳兩聲:“不一樣,自然不一樣。”

張義哼了一聲:“有自知之明就好!說吧,你準備怎麼贖罪?”

“我,我一定下令整改房屋質量。”餘副局長摸著頭上的汗,察言觀色,見張義不置可否,咬了咬嘴唇:

“餘某雖然兩袖清風,家裡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不過卻有一副八大山人朱耷的花鳥圖,張處長要是喜歡,屬下,卑職願意割愛。”生怕張義不知道朱耷是誰,他小聲解釋,“張處長,這位朱耷是明太祖朱元璋第.....”

張義截住他:“第十七子寧王朱權的九世孫嘛,先是削髮為僧,後來又改信了道教,最終還俗,對吧?”

“是是是,張處長真是博聞強識!”餘副局長拍了個馬屁,心說您知道他的含金量就好,“朱耷善書畫,尤其是花鳥,他的畫作如今在市場上千金難求,張處長,您看這樣行嗎?”

張義矜持地點點頭:“那我就卻之不恭了。矇騙我的事情解決了,我們再說說其他事。”

還有什麼事?沒完沒了了是吧?餘副局長暗罵無恥,卻不得不賠著笑臉:

“您吩咐。”

“你既然負責此處房屋的出租買賣,應該知道中統在這邊的房子是誰經手的吧?”

“中統?”餘副局長恍惚了一下,連忙說道:“正是在下經手的,中統的徐副局長直接將電話打到了政府,局長交待我配合他們,我,我就是個跑腿的。”

“哦,中統的人還在嗎?”

“早就散了。他們那什麼合作社倒閉了,大部分都撤走了,留了一地狼藉,還等著我們擦屁股呢。”

張義點點頭:“大部分都撤了,意思還有留守的?最近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人過來嗎?”

“可疑的人?”餘副局絞盡腦汁,想了想說:“屬下去問問?”

見張義點頭,像兔子一樣飛快地跑了出去。

過了幾分鐘,他回來稟告:“我剛才問了包不同,他一直留守在這邊,據他回憶,昨天晚上的時候,來過一個人,大晚上的還戴著墨鏡口罩,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被幾個簇擁在中間,神神秘秘的,因此他多留意了幾眼。”

“住在哪呢?”

“就在邊上018號樓房。”

張義這才露出一絲微笑,走到餘副局長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餘副局長是吧?豆腐渣工程的事,你雖然將自己摘得很乾淨,但事實到底如何,我想大家應該心知肚明。呵呵,如果我想細查,不管你有什麼背景,我保證你這輩子都走不出牢房。像你這樣微不足道的螻蟻,我保證政府不會有人給你說半句話。幾年暫且放你一馬,記住你說過的話,我會一直盯著你的。”

餘副局長恨不得當場跪下:“謝謝張處長,卑職對天發誓,承諾的事情一定辦到。”

“還有,今天我們說過的話,我不希望有別的人知道,明白吧?”

“我懂,天知地知,除了三位長官和我,我保證不會讓任何人知道。”

“你錯了,天不知地不知,你也不知,不然,我不介意親自去你家裡拜訪一趟。”

“明白.......”餘副局長明白這話的意思,心裡有些發毛,戰戰兢兢看著張義。好在張義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和顏悅色著問:

“你還有事?”

“沒有了,卑職告退。”餘副局長憋著一口氣,忙不迭地走了。

張義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幾眼,揮手說道:“走吧,我們去拜訪下這位神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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