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洛竹側躺在臥榻上,懷中環抱著珞一。

興許是因為白日受到的刺激太過強烈,洛竹至今都不敢輕易放開珞一,愣是要她一直存在於自己的視線當中,才放得下心。如此,她便自然而然的抱著珞一躺在一起,似乎打算今晚就這麼沉沉睡過去算了。

只有珞一微微弓著身子,背對著洛竹,小臉通紅,畢竟身後躺著那麼大一個人,她能適應才來了怪呢。她已忘記有多少個年頭,自己沒有與人同床共枕過了,就連這一世,光提珞一記得的,便一直以來都是獨自一人分房睡。

而且,洛竹躺在自己身後就算了,時不時還要撥弄自己一下。

“受不了一點<(`^´)>”

不過受不了歸受不了,珞一不還是得受著。

而且,這麼多日來,洛竹會抱著自己入睡,似乎也不是個秘密了。

是的,珞一其實一直都知道,師父每晚等自己睡著後,都會偷偷跑過來抱著自己一起睡,等到天微微亮自己快醒了,她又會跑到外廳的美人榻上躺一會,等天亮。

珞一之所以敢這麼篤定,一是因為,她每天早上都會在自己身上發現若干根明顯是師父的頭髮,二則……好吧,光這一點便能夠讓珞一八成確定了。

只不過這件事情師父一直以為自己是蒙鼓人,殊不知,她自己才是蒙古人。

洛竹側躺在珞一身後,懷下還枕著個蒲團,秀髮慵懶的披散在四周,柔夷還時不時幫珞一理著髮絲,若有所思,卻又沉默著。

師徒兩人互相都不開口,但卻互相都能感覺對方有話要說。

就這麼一直乾耗著,直到月光將這方寸間完全籠罩。

終是洛竹最先耐不住這無邊的寂靜,率先開口道:“珞一。”

珞一微微翻過身來,雙手同樣抱著個蒲團,卻遮住了半張臉,只剩一雙明眸對著洛竹。

“你……小腦袋瓜裡到底在想些什麼?”洛竹不禁敲了敲珞一的小腦袋瓜,彷彿透過聲響便能瞭解到珞一最真實的想法。

“在想明天吃什麼。”語罷,珞一微微一笑,眉眼如兩輪彎彎的月牙,隨即便想轉過身去,輕而易舉便將此茬揭過。

“好吧……這道也的確……”此番回答給洛竹的感覺,就……非常的珞一。與這小笨蛋相處久了,連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思維都已某種程度上與她產生了共鳴。

“但……珞一。”洛竹又重新叫住了她:“自你拜入我門下以來,已過去多日,你我早已熟悉,為師倒也希望你真是個小笨蛋,能無憂無慮的在玉闕宮度過一生。可珞一,你真是個如此膚淺的人麼?”

“……”

“珞一。”

“……”

這一次,洛竹不再顧忌珞一微微的反抗,將其連同抱著的蒲團一齊擁入懷中。

“沒有人生來便是強者,沒有人。”

“為師生於北疆的一方邊陲小國中,國門告破那年,阿姊十六,我則為連路都尚且走不穩的孩童。先前一戰中,國君親率六十萬大軍與敵軍決戰於百里關外,結果被敵軍不知從哪找來的十餘名玉衡修士殺得哀嚎遍野,六十萬大軍無一倖存,連國君都被生擒,京都告急。

隨後京都一戰中,生死存亡之際,滿朝文武緊急擁立皇子為帝,太保率全城軍民與十二位天權修士死守城關拼死一戰,堆積在城外的屍骸,不知不覺間都已形成了一堵天然的‘人梯’,當中有敵軍的,也有本國的,有軍兵,有文官,亦有孩子的父親、老人的兒女。

七日後,敵國再也無法接受此等消耗,竟無恥到,不惜冒著溺死下游百萬百姓的風險,硬生生將河堤鑿出一個缺口,攜上游兩月前暴雨滯留的洪水,一同奔湧而下。

剎那間,你所珍視的、在乎的,以及那些求而不得與高攀不起的,皆在泡沫中,被撕成碎片,一同溺死在下游的平原當中。洪災過後,下游浮屍遍地,餓殍千里,到頭來,那場負隅頑抗,換來的,卻只有極少數人希望渺茫的苟活。

災後,阿姊帶著我,靠一路撿拾著逝去之人的腌臢,磕磕盼盼,一路乞討走到了中州。”

“不要說了。”

“珞一。”至此,洛竹反而將珞一抱得更緊:“世間千萬種情感之中,其餘皆糅雜,可唯有恨意卻最為極致,亦最為純粹。師父不會勸你放下仇恨,不過……”

“當你走累了,莫要忘了放慢腳步,回首看看,師父會一直在身後看著你。”

“不要再說了……”珞一已將腦袋埋得極低極低,無人能認清她的面容。

重提舊世,就像攪渾一攤濁水,只會徒然惹引不快。

明明讓它靜置著便好,清是清,濁是濁;夢歸夢,假歸假,縱使夜來幽夢獨掩泣,翌日清晨又能重新戴上假面笑對人間。

她可以將自己的身世性命當樂子做笑話來調侃一千遍、一萬遍,像個傻子一樣連自己都嘲諷。縱使嘴上可以用一千個不屑,一萬個不饒人來彰顯滿不在乎,也抵不過,此刻被人給一招點破。

因為這就是她源自骨骼中,發自肺腑中,深埋於肉體中每一分、每一寸,所帶著的刻骨銘心的恨,縱使換過魂、轉過生,亦不能將其磨滅。

她到死都會記得,夜來幽夢每一次驚醒時都會記得,無人叩問的老宅中,那名嬌小無依的幼女,獨自面對著吊死於房樑上,生母那張口鼻歪曲、面目猙獰的臉,她到死都會記得。

這面目如幽靈一般,常擾得活人不得清夢,死者不得安寧,常擾得李珺瑤整日瘋瘋癲癲,擾得談珞一輾轉難眠。

可唯有這幾日,珞一夜裡再也不會夢見那張臉,興許是離開了舊地,興許……

“睡吧,珞一,為師累了。”

“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