泈霧彷彿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她眼前都是霧,朦朧且虛幻,一點知覺都沒有,一切都是虛假的,泈霧意識在叫囂。

迷霧被一陣風吹散,掃蕩出一條野草小徑,她走了上去。

耳邊聽見有人說話。

“泈霧,你知道杜莊小姐嗎?”

女孩沒什麼反應,但還是出於禮貌,不冷不熱道:“我需要知道?”

男孩搖頭,低頭沉思,“好像也是。”

他又說:“據說她是一個烈性十足的人。”

女孩饒有興致的看著他,想聽。

“我這裡有她的照片,你要看嗎?”

“不看。”

“為什麼?”

“我一定能認出她。”

男孩像是想到了什麼,上前問女孩,“我不行嗎?”

“太傻了。”

女孩就勢要走,他拉住,“繼續聽嗎?”

她的眼神在說,你說。

“她性子很烈,馴服了很多匹烈馬。你知道‘戒指’嗎?最烈的馬,杜家小姐絲毫不費力,三兩下就馴服了。”

女孩心裡默唸,戒指……

男孩還想說些什麼,女孩興致缺缺的走了,擺了擺手,算是打了個招呼。

這個背影格外的輕狂,影子拉的老長,不知道遇到了什麼狂熱的人。

男孩傻愣在原地。

呼……

又是一陣風,畫面變了。

兩個女孩子在打架。

旗鼓相當之後,躺在草地上,天邊的餘暉下沉,就著鮮血喝了一杯,白骨為食。

“我不甘心。”

女孩抓了抓手心,留下了痕跡,心臟如鐘鼓般的撞擊絲毫沒有變化,愈發喧囂。

“你是我的……”

鎖骨下方的戒指涼醒了她,她瞬間清醒,笑出了聲。

風過耳骨,割裂微光,野草曠野。

笑,演了淋漓盡致。

北風呼嘯,吹起了一地風沙,泈霧眼睫垂下,迷失了方向。

周圍開始變了,原本的迷霧變成了紅色的岩漿,僨張,熾熱襲擊她。

一股外力,岩漿噴發,熱浪層層遞進,腳下的土地開始崩塌,她落入深坑,不見底,沒有顏色。

從嗓子眼開始,向上向下蔓延,乾澀,疲倦,意識在模糊,好累啊。

為什麼……這麼累?

我在哪裡?

我……好像什麼都看不見。

周圍都是闃暗,沒有一點光。

泈霧嘗試動手指,發現一點力氣都使不上,嘴巴也呼不出聲,只剩下了心臟還在有節奏的跳動。

疼,只有疼,全身都疼。

她想哭,生平第一次想哭,太疼了,骨頭是不是都沒有了,為什麼這麼疼。

好疼啊。

咚咚咚——

什麼聲音在響?

泈霧覺得自已在一點點流失,像漏斗裡面的沙子,隨著時間,總要流失。

血液在嘀嗒,她用力,掙脫不開,眼皮越來越沉,要把她拽入無邊的黑暗,徹底將她吞沒。

她不想睡,她想跑,但是怎麼跑,都是原位,這裡沒有方向,沒有光亮,沒有人,她掙脫不掉這個囚牢。

她是不是要死了。

泈霧想象過自已的死法,無非就是瘋掉,被烈火炙熱,或者,死於暴力,要麼,自已結束生命,痴迷於死亡的窒息。

那麼現在,是哪一種死法。

在她的預料之內嗎?

她不知道,只知道這種感覺,她不喜歡,非常不喜歡。

凌遲的滋味太漫長了,她沒有耐心在這種事情上。

她想,牙齒還能動,能不能在嘗一口鮮血,沾染烈性,讓她瘋最後一次。

渴望的慾望,形成了一個聲音,低沉的近在咫尺,“喝啊,別猶豫。”

“泈霧,你不想喝鮮血嗎?”

“特別特別紅,跟荼蘼花一樣,有著讓人上癮的魔力。你看啊,多麼鮮豔,多麼美麗,你看啊!”

泈霧被驅使,牙齒廝磨,反覆觸碰,她的意識在沉淪,昏昏噩噩,什麼都沉入了海底,靈魂分離,肉體駐留,一點點變輕。

好輕。

我……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海浪掀起了暴風雨,飛鷗不下,烏雲密佈,壓迫著魚鳥,一道雷火劃過,天空漏了洞。

泈霧猛得睜開眼睛,望向雷火包圍的洞,意識迴歸本體,她開始用力,咬牙發力,掙脫束縛。

纏繞住她的繩索,與她撕扯,她在掙扎,再用力一點,馬上,只差一點,就能——掙扎掉。

嗬,繩索斷了。

暗影脫掉了外套,露出了真容,原來是微光啊。

泈霧聽見,她喊她。

“泈霧,一定要活下去。”

那端姑娘的聲音斷斷續續,很重的哭腔,委屈成了一團火,弱弱的。

“你的……戒指還在我的手上。你……你不能死,你不能……騙人。”

泈霧輕聲說:“沒有騙你。”

她要回去了。

去迎接她的烈火。

中城的雪,彷彿南風過境一般,下個不停,凍的人發抖,骨頭縫都在顫,雪到了膝蓋的厚度,動不了,身體僵硬了。

冰窗暈洇成了霧狀,定格住朦朧,人影一晃而過。

哈,口腔撥出的熱氣融化了霧氣,滴滴水珠掛著,指腹輕按,用最動人的霧去告白。

噓,這是暴躁的雪唯一的浪漫。

泈霧垂下了眼簾,用手指去觸碰光團,輕笑——

御雪之人本不可得,奈何我心如昭昭月。

——

窗外,蟬鳴聲,風過葉,一縷陽光,一切剛剛好。

床上的人睜開了黑鴉般的睫毛,虛聲說:“等我。”

等我娶你。

男人見到這一幕,聽到這句話,低頭失笑,掉出了眼眶通紅中隱忍的淚。

他一個字也沒有說,光是流淚。

他說,我的報應來了。

泈霧,謝謝,給了我贖罪的機會。

泈霧醒了過來。

醫生匆忙的來回擺弄儀器,記錄各種資料,莞爾,才鬆了一口氣,“醒過來就好,但是……”

後面的都知道,泈霧笑,不就是死嗎,可怕嗎,她覺得不。

泈霧的臉蛋沒有血色,蒼白的怵人,男人低頭,整個房間陷入了沉睡,暗沉沉的,遮擋住了烈日。

現在可是夏天,怎麼能沒有光。

“我不會原諒你。”

她的嗓音沙啞的如同經久未修的斑駁鐵鏽,透出傷痕累累,還有距離,歲月疤痕的印記。

男人微動肩,終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醫生走了出去,留下了兩人。

男人隱忍的眼淚崩潰了,總有什麼要崩潰,或早或晚,他想,應該哭出淚,用眼淚洗清罪惡,刮掉瘤子,然後,乾乾淨淨說一句,好。

可是,太骯髒了,洗不乾淨。

他終究顫抖著嗓音,又幹又低的說,“泈霧”。

他多想像曾經一樣,無憂無慮的喊她的名字,可是,他不能了,他的身上流著腌臢血液,會弄髒她的。

“對不起”。

眼前的這個男孩子,泈霧與他相識,不長不短,竟然覺得難過,心臟那裡一縮一縮,拉扯著。

“我不恨你,但也不能原諒你。”

她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那是一種能窺探一切的目光,躲無可躲。

他翕合嘴唇,吞下了嘴邊的話。

不恨我,哈哈哈……

這才是懲罰,漫長的折磨是最殘忍的懲罰,不過,他認了。

他說:“好好活著”。

“我會的”。

玻璃外面的風匍匐在牆角,是一個偷竊者,可是,沒有人想的,誰都想光明正大的活著,鮮豔的活著,不必像陰溝裡的過街老鼠,永遠見不得光。

她下了床,手心撐著牆壁,藉助外力,保持住身體的平衡,一步一步走到窗前。

有一條路,左右不過十步距離,有的人一生只走了三步,有的人走了九步,看起來相差無幾,不都是沒能走完。

殊不知,最後一步,即使走完了,也只有九步,因為,最後一步,在靈魂上。

若遇到了,不必飛昇,只求,靈車經過之時,對我仁慈一點,不要讓我忘記。

手指揪住暗沉的帷幕,譁一聲,天光大亮。

光點不停的湧進去,泈霧遮擋住眸子,身體失去了平衡,後面的男人扶住了她,她的身體包裹住了微光,整個人像天靈。

破碎,虛弱,拼接出了這麼一個人。

她轉頭,輕聲說:“謝謝”。

男人失聲道:“對不起”。

泈霧張著唇,胸腔起伏,用蒼白的身體去染上鮮活的笑容,她笑著說:“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他哽咽住,緩而說:“竭盡所能。”

竭盡所能……包君滿意。

三天的時間,飛逝空中。

中城,杜家嫁女,紅妝十里,好不氣派,這才像大小姐的樣子。

泈霧穿著一身白色婚紗,無名者上面戴著一枚戒指,她低頭撫摸,滿眼的溫溺。

她轉頭摘掉戒指,戴起了一旁的假戒指,她說:“奶奶,我想離開了。”

老人臉上的皺紋越發的多,眯著眼睛,流下了淚,“泈霧長大了,想走就走吧。”

沒有擁抱,溫情的話語應該夠了。

泈霧將戒指留給奶奶,步履蹣跚,卻一步未回頭。

老人用一方布料仔細包住,放在了裡衣,仰頭看著鐘錶,等待著時間的降臨。

另一旁,杜家。

眾多僕人攔住杜樰沁,步步緊逼,她往左,左邊有人,躲右邊,右邊有人。

她逃不掉了。

她被迫穿上紅色喜服,大紅的顏色將人映襯得楚楚動人,頭頂上面的流蘇,腳步一動,輕微的晃動,企圖遮擋住她的容貌。

僕人稱讚,“大小姐,你今天特別美,”

杜莊主威嚴,“不準搞砸了”。

她什麼都聽不見,什麼儀態,什麼杜家,她通通不想要。

她這麼拼命逼著自已按時吃飯,照顧好自已,不是為了讓所有人稱心滿意的。

黑夜裡,除了小時候的聲音,還有一個聲音,有人讓她等。

她熬過了暗無天日的三天,卻比她二十年來每一天都難熬,她枯萎了,沒有機會重生於第二年夏。

寒冬就搶先一步,佔據了她。

她上花轎的前一刻,被人從背後禁錮住,整個人被困在花轎,只有上半身能動,她怒吼出聲,“中城就是這麼對待新娘的嗎?!!”

杜莊主冷淡,依舊一副危言危行的樣子,杜樰沁只覺得虛偽,你並不大公無私,這一副樣子又是給誰看!

“形勢所迫。”

呵,真是會扭曲,形勢所迫,還不如形勢所逼來的真實。

說永遠只對願意搭理的人有用,要不然,行動早就擯棄了所有溫度。

花轎架起,喇叭嗩吶吹起,紅色的綢緞吹起。

海橋,敞開。

我從未像今日這般討厭紅,偏偏滿地都是紅。

花轎外面,絲毫沒有被病毒感染所影響,全城的人都來送行。

不知道,我存在的意義,對你們來說又算什麼?

我到底是應該感激,你們捨生來為我送行,還是恨你們的冷漠無情,這裡的所有人,所有紅,有誰是真心的!

杜樰沁端著身子,頭頂上的流蘇隨著花轎的晃動,如冰如刀般的觸感,捶打她的耳畔,眼簾,如今,她也是一身紅。

她微動骨指,低頭斂眉,如黛山般的容貌半遮半露,白蔥指骨上挑,紅色的帷幕褶皺成層,淡然一看,瑟縮般收回。

這一幕,正好落在遠方人眼中。

泈霧眸子亮了起來,加快了步伐,奔向海橋。

被人群推擠的傅瀟和鍾白羽,正在陷入疑惑。

新娘在求救……

人潮有條不紊的蔓延,海水衝擊上岸,天空,海鷗盤旋,圍成了一個圓圈。

她夢境裡面的雷火,變成了海鷗。

如同排練,一剎那,全部暫停。

呼……呼……

只有風在叫囂,這是非靜止畫面。

泈霧站在橋鎖之上,仰頭,望著,沒人知道她的視線落在何處。

恍惚之間,她的心臟一滯,呼吸都急促了幾分,泈霧忍住那一點不適。

朦朧的身影,搭配淡淡的嗓音,漠然又冷淡,“我跟你說過,戒指就是我的命。”

人群噤聲,花轎裡面的人一怔,是……泈霧!

杜樰沁想發出聲音,喊她,但是哽咽難鳴,實在是苦澀,喉嚨不願意共鳴。

她掙扎,試圖起身,流蘇被打亂了,冰石相撞擊的聲音,清脆又蕪雜。

你的人生是不是也這樣?

即擲地有聲又百無聊賴,這一生,慵懶乏味至極,連掙扎的聲音,都染上了悲憤。

泈霧看著人群,滿眼的悲慟,她不願意出來嗎?

泈霧遲疑了,大小姐不願意嗎?

耳邊呼嘯的風,海鷗撕扯音,泈霧嘴角揚起笑,毫無預兆的說,“如今,現在我的命沒了。”

戒指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完美落幕。

老人姍姍來遲,嘴中的咒罵,沸沸揚揚,這件醜聞,總需要一個惡人。

所以,奶奶是故意的嗎?

她的咒罵,為什麼啊?

我不需要……根本……不需要的啊……奶奶……奶奶……我不要你這個樣子……不要……你成為……惡人。

從我沒有說話的時候,您就已經在充當惡人了,明明,您不是這副樣子的,您是我的奶奶,不是惡人。

我不要,我不要!

泈霧想要阻止,下一秒,奶奶上手了,她沒有退路了,惡人已經有人當了,總要有一個人得償所願吧。

她苦笑,“到如今。”

到如今,為了不那麼遺憾,你能不能心疼我一下。

“你還是不願聽我說一句話嗎?”

奶奶的手掌在輕輕撫摸我,力道看似重,實際上又被緩緩卸力。

奶奶好像想對我說話,她的嘴翕合不停,可是卻沒有溫柔的聲音,僅僅是因為戲劇化的看眾。

大小姐,你看我慘不慘啊,我為了你,丟了半條命,你卻還不領情。

泈霧的目光很平靜,奶奶也偷偷流下了眼淚,嘴唇顫抖著,是不是在說,傻閨女。

我覺得也挺傻,沒辦法,瘋子總是執拗。

泈霧笑了,如果杜樰沁能看見,她一定會說,這是最燦爛的笑,比一切都燦爛。

可惜,她還在掙扎,頭頂的流蘇響個不完。

我看見,奶奶對我說:“別怕,她一定會來的。”

大小姐,我要賭你的心意。

泈霧的身體後傾,骨頭還沒有長好,每一下,骨骼都會輕微的錯位,像是在說,你看,這人多深情,連骨骼都在經歷愛的痛苦。

嘭的一聲,花轎裡面的人恍惚了眸子,泈霧,你別跳……你不能……我……我不允許……我……

你等等我好不好,我只差一點,真的,差一點就能掙脫掉,我求求你,求求你,你等我一會兒好不好?

你等等我好不好?

杜樰沁厭惡自已的束手無力,她無法接受這個人死在她面前,她這麼拼命,就是為了讓她活下來。

泈霧,你必須活下去!

她哭紅了眼,咬牙,戒指微涼,劃破了肌膚,血液滴下,她突然笑了。

一道光芒劃過,破碎了。

那一刻,一定是有聲音的,一定是雲層衝出來的肆意。

她掙扎出來了。

她跑了出來,踉蹌著步伐,奔向她的第二年夏。

她不要在隆冬夭折,她要重生,肆意的活在她的夏。

“泈霧,你別跳。”

風這般急切,你能否聽見我的聲音。

“泈霧,你聽我解釋。”

“我……”

她一刻不停,嘴上的話,斷斷續續,如美新娘,妝都花了,眼淚稀里嘩啦。

泈霧聽見了,有人奔向大海的聲音。

她懸在半空,說:“杜樰沁,我只問你一句,你願意嫁給我嗎?”

新娘哭了,奶奶是不是把她領到了她面前,她側眸,彎著眸子,奶奶對視,也笑了。

杜樰沁顫著音,義無反顧的伸出手,玫瑰的荊棘向外伸張,擁抱獨屬於她的愛。

戒指落下大海,泈霧握住她的那一瞬間,脊樑骨彎曲了,但是,她不難過,只是因為是她。

大海,收下了戒指,奔湧的海潮在說,有人會庇佑你。

烏雲趕下了大海,沒有第二年夏了,再也沒有,天光大亮。

紅色的嫁衣飄揚,白色的婚紗張揚,你怎麼能說,不般配呢?

紅色最配白色,就像泈霧配杜樰沁,天作之合,不用下雪,高懸的朦朧紗裙,像不像一場血白雪。

張揚又寂寥,萬物無聲,她們終將迎來下一秒的熱烈。

跳下去的前一秒,泈霧說:“知道為什麼中城只有兩季嗎?”

杜樰沁攥緊她的手,跟那天一樣,目光很遠很遠。

因為要麼熱烈要麼死亡。

大小姐,這一秒真的很熱烈。

我的骨髓穿刺了血肉,肌膚都是炙熱。

原來啊,愛才是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