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起奶奶的樣子了,我要拿起照片才能想起她來。她的臉很小,又不愛笑,眼睛看起來因為長時間盯著一樣東西而透著陰森。你知道她不是一個善茬,但也只有到了你跟她吵架你才會知道她的火氣到底有多大。鄰居家有一條很可愛的小狗跟我玩的時候她非要把我拉走,後來那條小狗只是咬了我的小腿她就馬上走過來拿著她的柺杖把狗打個半死。鄰居跑過來跟她理論她還跟人家對罵,其他鄰居們紛紛過來勸架,結果她還是得勢不饒人。沒過多久附近就沒人養狗了。我就是從那開始不喜歡靠四肢走路的動物的。

在鮑威爾在聯合國大會上丟出一小瓶洗衣服威脅薩達姆的時候我奶不小心摔了一跤。她身體本來就不好,又不忌口,她的身體一下就垮了,我記得我媽經常去醫院給她送飯,到了晚上本該我爸陪她的,上半夜還好下半夜就不見人影了。問題是他也沒回家睡覺啊。那他去哪了?我爸支支吾吾半天才放出一個屁說去找女人了。我奶當場就讓我爸把我媽找來。她並不護著兒子而是劈頭蓋臉就罵起來。你許家祖祖輩輩老實本分從來沒有過二心,你爸一輩子沒跟其他女人出去吃過飯。怎麼到了你這輩就這樣瞎搞。你老婆哪裡對不起你?要不是她你現在還不知道死哪茅坑去了。奧,你就指望著我一死你就可以無法無天了?我死了你也當不了這個家。我爸那時候有一堆狐朋狗友所以手裡也沒啥錢,我奶切了他的經濟來源那些女人很快就不跟他瞎混了。他看似老實巴交了一段時間,但我奶根本不吃他這一套。她非要說我爸狗改不了吃屎。我爸被她打擊的都有些憎恨我媽了,有時候他就故意把我送到我奶那裡陪她掛水。不管我為我爸如何說好話我奶就是認為我爸死性不改。

我當時不會即便到了今天也不會看人,可當時我奶就說了,你爸穿開襠褲那會我就知道他是什麼德性了。你爸晚上回家睡哪屋啊?他睡你那屋啊。你呢?我跟媽媽睡啊。你媽不罵他嗎?沒有啊。他們有沒有晚上睡在一起過?有啊。他會讓我睡在你那屋,然後他們把門鎖起來,過了很久他又要我回去跟媽媽睡。是嗎?是啊。他要死啦,你媽就是個糊塗蟲。這樣下去男人遲早跑掉!跑掉?我爸去哪?他去屎坑裡找蛆!找蛆還要到屎坑裡找?他是狗改不了吃屎!

為了逼我爸睡我媽那屋,我奶奶非要回家。醫生最後同意了但要她每天來掛水。平時我媽陪她去,我不上學的時候這任務就落到了我頭上。聽我媽講我奶奶是大戶人家出身,所以即便後來被抄家但還是有些藏身錢的。我那時小不知道那些銀元的價值,她就把那些她偷偷收起來的金銀玉手鐲拿給我看。她一邊看一邊抹眼淚,說這些東西她小時候最愛偷偷戴了。可因為怕被抄家所以只能埋起來藏著。如今可以拿出來戴了她又老了。她怎麼能讓她的兒子隨便拿去送人呢?她那個沒出息的兒子如果繼續胡搞下去不要說這些寶貝藏不住這個家也要玩完。

怎麼辦?她說我媽太懦弱,男人說什麼就是什麼,一點主見都沒有。她一死她這個兒媳很快就會被掃地出門。他兒子什麼都好就是耳根軟,那些女人能跟他過日子嗎?他在男人面像條龍在女人面前像頭豬在老婆面前像個鬼。我聽不出她是否還疼我爸,倒是我奶跟我說我爸像我這麼大的時候他很聽話。她買了不少糖給我吃,她說我跟我爸一樣都喜歡吃糖。但是你長大了可不要學你爸。奧。只要我聽話她就不停給我糖吃。沒過多久我就有了蛀牙。就因為這個我媽第一次跟她大吵了一架。

女人果然都是疼兒子愛老公的。既然如此,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我知道信良想在外邊另找女人但我能怎樣。你都管不住他我又能管得了他。我說不定哪天就死了。你還有很多年頭要活。你要是不想過了可以死可以找人,可諾言終究是我許家的。我不會讓我的孫子成地痞流氓。要是那樣我寧願早點死也不願看到那一天。怎麼會變成這樣?小時候那麼聽話長大了怎麼可以變成這樣?看來我這一生到頭來還是失敗了。我沒有管教出一個好兒子,我卻想要一個好孫子我真是痴心妄想。婉英,我至少還找了你這個好兒媳,不然我就沒臉下去見老頭。現在我什麼都不想了,我只想你管好這個家。我知道你又愛又怕信良,他是在外面胡搞,但他心裡清楚那些女人只是圖他捨得花錢。我死了要是把錢都給他那不出三月他就能把家給葬送了。阿英,我求求你看在我孫子還小的份上替我管住這個家。我可以管好我的丈夫你也可以管住阿良。這麼多年我讓你受了委屈,你沒有任何怨言,我也是過來人所以我知道你的好。那些女人再怎麼樣我都是要讓她滾的。我沒管好信良你要管好他。那樣我才死的安心。不,我這麼弱小哪打得過他。我就怕到最後我跟小言要去路邊要飯。嗯,他敢?他爸一輩子還沒打過我呢。公公當年是高攀您這個大學生所以對你一輩子服服帖帖,而我在他面前哪有底氣站直了說話。阿英,女人哪能說男人要怎樣就怎樣。你沒有機會挑選你的丈夫,但你成了他的老婆就絕對有資格逼他上進。幸福是他人給的,不幸是自己找的。我兒子是一灘爛泥,即便如此你也要扶他上牆。你要跟他受苦是你的事,我不能讓我的孫子跟他受苦。聽見沒有啊,阿英?我當不了這個家,婆婆。沒事,我說你當得了就當得了。

在那個時候我們這裡幾乎沒人聽說過立遺囑這種說法,但我奶畢竟受過教育也看過港臺的電視劇自然知道家裡的錢並非只能留給兒子。她知道把財產給我爸的後果,所以她很快就找了律師把財產劃分了。除了我爸那輛桑塔納歸他其他所有都給了我媽,就連我爸垂涎欲滴的寶貝也留給了我媽。看到自己幾乎是竹籃打水我爸氣的幾個星期沒回家,最後被人開車送回來的時候他差點把汽車賠給飯店。那些狐朋狗友終究是一幫騙吃騙喝的混蛋,他看透了也就不再糊塗做人。他在家收斂了一些。他想對我媽好些卻不知如何做,因為他們結婚多年卻很少出去玩。即便把我帶上,他每次也是一個人走在前面讓我們跟在後面。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我舅舅呢。看到我爸我媽走向和好我奶奶總算露出了久違的微笑,她相信自己的安排是對的。

一天下午我在教室裡聽老師講孔融讓梨的故事,我忽然看到我媽出現在教室門口。她跟老師說了些什麼然後我就被她帶走了。到了醫院看到我爸哭的撕心裂肺我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奶奶並不是我媽說的那樣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去找我爺爺,她死了。我又能做什麼呢,我只好放任眼淚流個不停。喪禮上的很多事情我都忘了,我只記得有很多她唸書時的同學來送她。那些人我後來也沒見過。他們說她是合肥人,愛吃牛肉餅。

我奶死後我爸立刻原形畢露去找那些不乾不淨的女人,我媽氣的罵他也沒有用。在自來水廠上班掙的錢他給家裡一半剩下的一半就拿去花,不花光就絕不回來。我媽氣的晚上鎖門他就拿錘子把門砸開。有幾次驚動鄰居把警察都找來了。那些警察都認識他所以沒有為難他只是勸他不要太作。他只有一點好,他不打我媽,想用錢就回家偷。那些寶貝藏到我外公家他沒偷到外,所有的藏錢的地方都被他光臨過。我媽就是從那開始學會了存錢。這日子要是這樣下去我就真的要陪我媽去要飯了。

這樣的生活過了一年吧,我爸當兵時的一個戰友來找他說想和他一起做生意。我爸覺得這人在騙他,十幾年沒見面了一見面就提錢。我媽之前沒見過這人,但看他說話有理有據便有點相信他。他的確是十幾年沒找我爸,但他是沒有混出人樣。沒有本事找當年的戰友幹什麼,現在有了事業有了門路自然想起了當年罩著自己的老班長。那麼多戰友他唯獨記得我爸。

那時我爸完全沒有了當年的意氣風發,跟他吃個飯就只看到他跟女服務員眉來眼去了。不過既然來了也就開啟天窗,說亮話。我媽被他說的那些計劃打動了,反正我爸留在家裡遲早廢掉還不如讓他出去跟他做點事。賺不賺錢無所謂只要他能學好就行,他都快四十歲了,孩子馬上上四年級了,還要繼續吊兒郎當嗎?

“信良,這些手飾都是你媽給我的,我也沒想著要,你要不要這個家我都會給你,但我不會陪你去要飯。我就是去要飯我也要帶著小言去要飯,反正他跟我說了他只會跟我走。你拿去把它當了吧,至少還能賣二十萬。我跟你說,你要作你就使勁作,把這個家往死了作才好。你要其他女人跟你過日子我攔不住,但我不能讓我兒子叫別人媽媽。我這輩子吃了很多苦我也不怕一個人帶大兒子。我現在什麼都不怕了,我只怕你對不起小言他奶奶。你媽死的時候還想著你,你對得起她嗎?你跟他去了,我也不指望你賺到錢,反正我這輩子就沒想過要跟你吃香喝辣的。我什麼都不要,你照顧好自己就行。我跟你這麼多年沒穿過好衣服沒吃過好東西,但我沒有怪你,我只想著你心裡還有這個家。對小言好一點,我不想他長大以後怪他爸沒出息。”

我媽並不奢望我爸會浪子回頭,只要他能管好自己也就滿足了。她把那祖傳的首飾拿一部分去當了二十五萬,然後我爸拿著這錢就跟戰友去了合肥。

我媽那陣子好愛哭。我睡在奶奶先前住的屋裡都能聽到,聽到那哭聲我很不好受,可我又不知道如何讓她高興,我就只好拿棉花把耳朵堵住。我媽猶豫不定是不是要學電視裡那樣給她男人寫封家書感動他一下。她拿筆寫了好幾張紙但還是撕了。她雖然高三唸了三年但她沒談過戀愛文筆也差勁,字寫的也難看,即便挖空心思寫一封讓人讀了涕泗滂沱的信男人估計仍然不會痛改前非。在她快要絕望的時候我忽然對媽媽說我很久沒有看到爸爸了。我好想他啊。這話猶如一道閃電劃過她那黑暗的內心,她想到她該怎麼做了。那年六一兒童節都過去了三天,我媽卻跟我的老師說要帶我去合肥看病。我當然沒有病,她只是想帶我一起去看看我那真正有病的爸爸。

我還記得那個場景。我們坐大巴車到了合肥,出了車站就直奔他租的房子,沒有找到他,給他的戰友打電話對方卻說他沒上班在家休息。不用說又是哪個女人把他困住了。我媽氣的當場就要帶我回老家。我看到我們既然都走了這麼遠來到這兒為什麼不去看爸爸呢。正如那句老話所說:死要死個明白,問要問個心安。也許爸爸沒有和那個阿姨在一起研究星座呢。

我爸到底有沒有和那個女人在屋裡研究星座至今都是一個迷,我只記得我爸看到我媽的時候那嘴張的很大。雖然我們是坐計程車過來的,但看到我們的鞋上的泥土他到今天還認為我們是一路走過來找他的。那個女人是工地上的會計,他只是找她來研究如何發工資的。他們之前不認識之後也不會認識了。事情就是這樣。多年以後有一次我爸喝醉酒跟我說,除了我奶死的時候他就這一次流淚了。他說這輩子還沒有那麼感動過。看到我身上的舊衣服以及我媽那永遠不抹化妝品的臉,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是個東西。他錯過了很多女人,但他最不應該錯過的是他眼前的這個女人。時間都去哪裡了?時間如果都用來愛你該愛的人那時間去了哪兒又有什麼關係。有沒有錢不重要,有沒有時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渴望得到你的愛的時候你給了她什麼才最重要。他懂了,他決定痛改前非,他也真的浪子回頭。一年之後我爸就離開了戰友回了老家自己做老闆。時來運轉吧。沒過多久我們就搬出舊房子來到了如今這個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