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七月十八日,梨園內歌舞昇平。也是在這一日,發生了載入史冊的大事。

臺下的四周放著幾臺冰鑑,寒氣四溢,即便是炎熱夏季也如秋風問候一般涼爽。而戲臺上,歌聲悠揚。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男女聲交織,唱出了不屬於炎熱夏季的悲涼蕭瑟。

崔鶯鶯頭戴著銀白落地鳳珠冠,耳墜懸掛著紅珠,墨綠色披肩搖曳生姿。

“怨母親不解兒女意,拆鴛鴦車兒向東馬兒向西。張生啊,多情青鸞信頻寄。”

雪白的粉底塗抹得精緻無瑕,眼影誇張上翹,臉頰上還點綴著大片紅暈,如春日裡嬌豔的花朵。水袖隨歌聲輕輕拂動,舞姿優雅而婀娜,仿若仙子降臨凡間。

“我人去博陵心隨你。萬不能金榜無名誓不歸,撇下你舉案齊眉,琴瑟伴侶。”回頭驚鴻一瞥。

而張生身著海蘭水袖袍,外披白色鬥風,黑沙帽蘭花邊,手執水蘭馬鞭回唱道。

“好鶯鶯啊!最寶貴心有靈犀,嘆人生得一知己願足耶!”

“馬蹄踏碎幾度霜,鴛夢重溫有指期。得官回來榮耀妻,不得官回來陪伴你!”

一對兒戀人躑躅於即將分手的路上,女子美眸中飛起點點淚光。

寧絳雪轉頭看向旁邊的少女,“別哭了,有情人自終成眷屬。”

曹嘉儀拿出錦帕擦拭了眼角的淚水,“姐姐,這過程也太心酸了。”

主位端坐的蕭皇后輕搖手中的象牙蠶絲扇,勾唇淡淡道:“今日本是會面相談的好日子。唱著這等子秋風送別,你們不想活了嗎?”

女人妝容精緻,笑意盈盈說出極其瘮人的話。臺上的戲子們驟然跪地,顫抖著求饒。

“母后無需動怒,為區區低賤戲子動怒,不值當。”寧奕眉頭微蹙。

蕭皇后側頭看向自己這個親生兒子,幼時倒還難以分辨,如今與他是越發相像了。

“起來吧。”美豔的女子緩聲道,隨即站起輕啟朱唇:“本宮去涼亭歇息片刻。梨園內有花卉眾多,諸位可自行觀賞。”

冬曲搭過蕭皇后雙手,朝著不遠處的涼亭走去。隨行的眾多宮人也隨之離開,只剩下蠢蠢欲動的英俊男兒們。

大多數的目光無非是盯著那朵可望不可即的嬌花,若能娶到如此女子,牡丹花下死,便是做鬼也風流啊。

寧奕的手不由自主的拽緊,一旁的高妙芝敏銳察覺到了丈夫身上有一股子戾氣快要噴湧而出。

“殿下,怎麼了?”輕聲問道。

“沒什麼。”寧奕語氣不善,兩眼死死盯著不遠處泱泱人群。

高妙芝順著望過去,都是各家族的貴子們。這場面倒是難得一見,聽父親說是太后病重昏迷不醒,嘴裡還唸叨著寶貝嫡孫女兒。聖上想著有場喜事來沖沖喜也不錯,不然怎會在這種時候聽什麼戲。

“殿下是擔心寧安公主終身大事嗎?”高妙芝瞧他那樣煩躁不已,像是老父親審視女婿一般,不由得笑出了聲。

“殿下真是位好兄長。”

兄長二字一出,像是千萬根銀針紮在寧奕心上。

他嘆息一聲,收斂去周身黑氣。“你看如何?”

高妙芝苦惱地往遠處一看,只見寧絳雪正歪頭與新晉的端王妃說笑著,似乎並不在意。

“公主似乎興致不高。”

寧奕聽到這話,微微一頓。

不過高妙芝很快又道:“那鴻臚寺卿的兒子模樣倒是出眾。唉,殿下您瞧!”

女子的話瞬間拉回剛平復的男人,抬眼望過去。

男子一身碧色長袍,褐色長髮被玉冠束起,眼尾處一顆紅色硃砂痣鮮豔奪目,眉眼深邃,在一眾寧朝男子中格外出挑。

那人緩緩走到寧絳雪身前,拱手道:“寧安公主萬福。”

一口流利漢話,聲音柔和清雅,短短的幾個字被他說得鏗鏘有力,像在讀一首懷舊的詩歌。

曹嘉儀識趣地離開,跑去找她的王爺去。

“公子便是鴻臚寺卿的嫡子對吧。”寧絳雪頷首,”你叫什麼名?”礙於環境並未提及榮婕妤。

“沈明光。”男人快速答道,說完微微垂首,雙手交叉在胸前。

有趣。

“那邊的桂花開得正好,你陪我去摘些吧。”

寧絳雪提起裙襬,步伐從容優雅。

“是。”男人沒多久便跟上並排走在一起。

而這邊翹首以盼的公子們不禁露出憤憤的面孔,這小子動作倒挺快,方才可是半句話也不見得說。

“聽說寧安公主那日看畫像,一眼就瞧中那沈公子了呢。”高妙芝看著遠處兩道身影,轉頭看向丈夫。

“是嗎。”寧奕唇角一勾,不知死活的東西。

“方才你那動作,是來源於你母親嗎?”寧絳雪感覺有點熟悉,但是想不起來在哪處見過。

“是的,家母來自遙遠西邊的一個小國。”沈明光輕輕摘下一簇桂花,遞向女子。

“你母親可曾回去探望過?”寧絳雪接過花朵,春華趕緊端過籃子摟住。

男人點頭又搖頭。“母親說如今已被人吞併,回去也不再如從前一般了。”

寧絳雪露出詫異的表情,像是聽到了什麼罕見事蹟一樣。

沈明光呵呵一笑,”公主不必如此驚訝,這是常有的事。誰有勇氣殺了國王,便可佔領他的一切。”

寧絳雪屬實第一次聽見,這種事無論在寧朝還是趙國,或是周邊任意一個國家也是不被世人所接受的。

“很有趣,你可以再多講一些。”

寧奕幹了一杯酒,舒衡沉重邁步而來,在耳邊說了句什麼。

“是嗎?”男人聽完後立馬看向那邊正與人談話的少女。

“殿下,怎麼了?”

“本宮去處理些事,你就在此地不要亂走。”

高妙芝垂首應道,自洞房後他再未踏足自己的房內,沒事沒事……最會有那一天的。

……

“什麼!”蕭皇后大喝一聲,隨即立馬噤聲遣退了宮人。

“娘娘,千真萬確。大人來報所派出的暗衛全軍覆沒。”冬曲貼在女人耳際道。

“不可能,皇上如此討厭那個兒子,怎麼還會讓他活著回去。”女人咬了咬嘴唇,“不,不是那邊的人。查!叫瑞康去給我查清楚!”

“是,娘娘。”冬曲低頭應了便匆匆消失在眼前。

蕭皇后煩躁的將扇子砸向地面,不是趙國,還會是哪個膽大包天的人呢?

而此時,興慶宮內燈光昏暗,瀰漫著陰冷。

“原本檀香濃郁的寢殿,如今是刺鼻的藥味,順帶著——死亡的氣息!

明黃床榻邊隔著厚厚的紗幔,垂出一隻枯槁的手。

”太后娘娘……”

榻前跪著的小宮女抽泣著,連滾帶爬地靠過去。

老婦人的眼神渾濁,眼皮也耷拉下來,面色如死灰一般,彷彿閻王爺就在一旁等候。

“太后娘娘,微臣還是勸您省點力氣,以免黃泉路上還得摔跟頭。”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當年照料宣德皇后的童太醫。

此人這是面上帶著無盡嘲諷以及所謂的痛快。

“孩……子,去……去告訴……”太后用盡全力伸出手去,想要告知那小宮女什麼。

“唔……啊!”

童太醫詭異一笑,從背後一把抓住宮女纖細的脖頸。只聽“咔擦”一聲,方才還哽咽的小女子當場便嚥了氣。

“你們!"太后虛弱的聲音帶著怒意,“咳咳咳……”

“娘娘不必擔心,有什麼話留著下去再說吧。”男人從小跟班手中接過手帕,優雅地擦拭了雙手。“您別擔心,咱們聖上很快就來陪您。”

幾乎同一時,太后聽完此話猶如驚雷轟頂,顫抖著想要起身。

“哈哈哈哈哈哈……”男人瘋狂大笑,而他身後跪著一群太醫皆是低垂著頭,默不作聲。

隨著笑聲漸漸消失,原本緊緊抓住紗幔上的手,猛地垂落了。

童太醫一腳踢開宮女屍體,掀開簾子一看。

“嘖。”

太后一生愛美,即便是病了也要打扮的光鮮亮麗。而此刻,那雙曾經讓先帝痴迷不已的雙眼瞪得老大,嘴角也流出殷紅的血,滴落在胸前的衣襟上。

“狗東西,還不快去傳太后死了!”

童太醫一聲呵斥,小跟班屁顛屁顛跑去太極宮才發現空空如也。

“這位公公,聖上呢?”

守殿的男子白了他一眼,“聖上這會子在蘭采女那兒呢。”

小跟班“啊”了一聲,原來傳聞是真的——聖上如今是沉迷酒色,太子當政是真的。

“那皇后娘娘呢?”

男子不說話了,立在那兒像塊石頭一樣。

小跟班著急不已,從寬大的袖子掏出一片亮閃閃的金葉子。諂媚道:“公公……”

嘿!那人立馬活過來似的,光一般的手速搶過金葉子收入囊中。“在梨園處和公主還有眾位大臣的公子們聽戲呢。”

“勞煩公公稟報聖上,太后娘娘薨了!”小跟班說完腳底抹油似的溜走了。

那小太監笑臉頓住,“什麼!你個混賬玩意兒敢詛咒太后,給我站住!”

小跟班頭也不回,心裡罵道:我呸,沒根的東西!等老子當上太醫院之首,藥不死你個***。

整個下午,一頭是歡聲笑語,一頭則五味雜陳。那小子不知道用了什麼計,他們根本插不上嘴。

寧絳雪聽了許多異國趣事,眼角眉梢都充滿著樂意,此人比她想象得還有趣一點。

“不好了,不好了!娘娘!”

正是小跟班,狼狽不堪跑得連頭上的帽子都歪了。

眾人的目光皆被他吸引過去。

“太后娘娘……薨了!”

……

原本還挺熱鬧的梨園一下子沉默了,春華手裡的籃子“啪嗒”一聲,花撒了一地。

蕭皇后最先反應過來,仍強顏歡笑道:“事發突然,這裡給大家道聲抱歉,這戲怕是……”

眾人也不是傻的,恐怕明日起這酒葷皇宮是沾不到半點了。

寧絳雪踉蹌一步,還好身旁的沈明光眼疾手快扶住。

“多謝沈公子,我得去看看皇祖母,失陪了。”寧絳雪喃喃道,不等男子作答便匆匆離去。

沈明光垂首站立,在胸前划著十字。

“願神保佑,寧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