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月其實沒有真的想要出走過,當時她的雙腳邁出門,她就在想,若是師父起身勸我一下,我會回頭的,但是沒有;待她走到馬舍,她又忍不住想,若是師父這時候再來勸我,我也會給她一個面子的,但是沒有;就這樣,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放低條件……

但直至她走出山,符九方都沒有出現。

她有些悵然若失,一時間不知該露出何種表情來了。

但是她又能露出什麼表情來呢?師父是這十幾年來待他最好的人,是把她從魔窟裡解救出來的人,她埋怨誰也不能埋怨她呀。

如此想著,她又回來了,在一個有著圓月的夜晚。雖然在北涼時爭分奪秒的練習使她幾乎學會了符九方全部的術法,她完全有能力去開門立派,但她沒有,只是一時心急放狠話罷了。她終究是又回來了,時隔不久。

她終究是捨不得。

中間的竹屋透出光來,裡面似是有人,程月猶豫片刻,還是推了門。然後就是令她終身難忘的一幕——不大的屋內,攤了一地血肉碎塊,而許遊正湊著這微弱的燈光捻線來縫補屍體。

驚駭到意識模糊,身體就像飄在雲端一般觸不到實地,恍惚間,她好像瞥到了地上的碎塊之中有一隻耳朵,戴著熟悉的用紅線串起的銅錢耳墜。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會是她!

這就是師父,然而更深的意識卻殘酷地根紮在腦海,她逃避不掉。往後的事情她記不太清了,她被趕出來,亦或者是她落荒而逃了。往後的幾十年,她看著自已的師弟因為怨氣而早逝,而自已卻獨活到壽終正寢。

……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師父的錯……”三百年後,同樣的痛苦出現在了符九方身上,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是我的私心……沒想到,沒想到……”

然而最終程柳生的手握不住符九方的袖子了,她的手無力地跌到地上。

她死了。

……

符九方的眼睛眨了兩下,她雖然魂魄已經歸位,但仍舊不是活人,眼睛沒落出什麼來。她垂下頭來,良久,才發出一聲扭曲到聽不出音色的怒吼:“沈青玉,你敢殺我徒弟!!!”

“納命來!”

迎接她的是同樣的一聲暴怒,沈青玉的聲音迴盪在大殿:“你還我將軍!”

於此同時,盤旋各地的鬼美人也漸漸聚攏,蝶群中央再次顯現出沈青玉的身影來。

此時此刻,兩個生前是同窗兼故友,又或者在是在世人眼中的仇敵,在死後的三百年,再一次相見了。

一切都已物是人非,昔日鮮活的同窗已都成了鬼。

霎時間,京城中心鬼氣沖天而起,不到幾息就幾乎佔據了大半個城,濃郁的鬼氣像是深紫色的薄霧,其厲害程度不比符九方之墓裡的怨氣弱。但如果有道士細細觀察,便會發覺這城中鬼氣並非渾然一體,而是分為兩撥,其中一波怒氣蓬勃、橫衝直撞、裹挾著無盡的怒意,另一個流動緩慢且哀傷,但卻如附骨之疽般擺脫不掉消滅不能。

在符九方身後,一座三頭六臂的鬼面神佛拔地而起,鍾歸從地上望它,竟一打眼望不到頭,可見其體型之大,頗有一股通天之勢。

是造物的極致——乃是造神!!!

與之相對的,隨著沈青玉手訣而起的,是一棵擎天巨樹,樹枝樹幹皆玲瓏剔透。整棵樹虛虛實實看不真切,像是在夢境之中般虛幻得抓不住。

鍾歸看樹上洋洋灑灑地灑下些花瓣來,落到近處,原來是一片片桃花瓣,他抬手想要接住,那片花瓣卻猶如虛幻之物般穿透手掌,落入泥土,不見了。

忽地,一段話出現在鍾歸腦海之中:緯書《河圖括地象》中言,桃都山有大桃樹,盤屈三千里……掌司萬鬼魂的玉lu壘二神就坐鎮此樹上。

這莫不是……鍾歸驚駭地想到,兩位老祖出手皆是尋常術士萬年所達不到的偉力,怕是都各自一步邁入了神明之境。

桃樹巨大的根系碎開石板,扎進堅固的土地之下,鬼氣瀰漫之中,一些身披盔甲的人影慢慢站起,影影綽綽之中竟叫人彷彿置身於古代戰場般。

這是……待鍾歸看清那些人影,不由得瞳孔驟縮,心中駭然:沈青玉想要強行復活那些已死的燕國將士嗎?!不錯,那些人影,乃是在萬骨枯死掉的幾十萬將士!

沈青玉站在桃樹的一個樹枝上,鬼美人在其周圍翩翩飛舞,他抬眼,剛好對上望過來的符九方的目光。

兩人相望之下,皆有些恍惚之意,一時間分不清今夕何夕,彷彿兩人到了剛見面之時。說起來,兩人雖是同門又曾相互幫襯,也算是半個故友了,相識以來卻連好好地說個話都無,在北涼時不是打架就是互罵,離了北涼兩人就更說不上話了,現在回望以往,又發現兩人最多的交集便是打架了,但就連打架,兩人也並沒有正經的作揖抱拳的正經的打過。

於是,在同一時刻,兩人頗有默契地雙雙抬手,左手為掌右手握拳,做了一揖。

三百年來都沒分出個勝負來,今日必要分出個你死我活!

旁邊就是程柳生的屍體,鍾歸正要去把她撈過來,頭頂忽有風聲獵獵作響,抬頭就看見桃樹上的一截枝條瘋長,像一柄利劍直刺自已而來。

一股厲風颳過,預料之中的穿心而過並沒有到來,鍾歸眼睫抖了抖,睜開了眼睛——符九方的巨大神佛半蹲了下來,騰出了一雙手正正好護在自已周圍。咯吱咯吱,巨大的人身每一次動作都帶來一股風,又一雙手緩緩伸來,將那枝條生生折斷!

符九方站在其中一個手掌上,望過來,道:“快上來。”

鍾歸會意,拉上柏清梅,又抱起程柳生的屍身,跳上了手掌。

那雙手掌小心翼翼地將幾人護在掌心,而後,那座神佛之身慢慢地站了起來。

此時鐘歸才能看見這座神佛的真面目,此神像身高餘百千尺,與桃樹的高度不相上下,頭臉是鍾歸沒見過的模樣,眼睛半睜,唇角微彎,原來看去似笑非笑,頗有一股邪惡混亂之感。

若再細細看,便會發現眉眼與符九方有些相像。以自已之身塑成神佛之相,確實是狂人符九方能做得出來的。

這巨大的神身左右各有三隻手臂,脖頸上一共有三個頭顱。

符九方盤腿坐於中間的那顆頭上,忙不迭地操縱著神身活動。

遠方傳來尖利之聲,隨著三清鈴響動,沈青玉腳下的桃樹枝條瘋漲,桃花瓣簌簌落下,像下了一場花雨。

撲鼻的花香也漸漸濃郁起來,像是回到了春天,周身都暖洋洋的……

有些累了,想要睡覺,若是沒有這些事情,沒有……死亡……就好了,鍾歸感覺自已的思緒有些遲鈍,他晃了晃頭,面前的亂花繚亂仍舊沒褪去。

身體猛地下墜,他驚醒了,徹底睜開了眼簾,發現自已正躺在一片花海之中,暖黃色的忽地笑配著暖洋洋的日光,一切都是暖洋洋的。啊,他記起來了,是……他循著記憶向旁邊看去,果然見到符九方也躺在身旁。

“你的工作做完了?”

符九方睜開眼,抓著鍾歸的一綹頭髮玩,聞言嘿嘿笑:“你還真當我是北涼國師了?意思意思就行了,反正我也沒真想要給他們研究什麼符籙術法。”

雖如此說,但成為國師後的符九方卻是做法比以前更甚了,她幾乎是每時每刻地苦練,不滿足自已的實力,企圖在未來能保全他們。

鍾歸躺在地上,轉頭看了符九方一會兒,笑道:“那就放鬆一下吧,師父。”

“師父!師兄!”其他師弟們嘰裡呱啦地跑過來,也躺在花海之中。

鍾歸眼一瞪:“又要偷懶不練功!”

“哪裡!”一群小鬼跑到符九方身後,“師父你快說說師兄!”

符九方自然是寵著,道:“好不容易有時間,就叫孩子們玩一會兒吧。”

許遊幾人歡呼一聲,嬉笑打鬧起來。

鍾歸嘆了口氣,符九方笑眯眯地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意示他也躺在自已周圍。

鍾歸朝著周圍望了望,見沒有程月的身影,便跑去院外的角落,果然見自已的小師妹在背書。

“師父叫你來找我的嗎?”程月見了他,有些猶豫到底該不該放下書跟師弟們玩鬧去,鍾歸則一把抓住她拉著她就跑:“書什麼時候都可以看,這樣的好時間可不是常常有!”

身旁忽地笑傳來一陣陣花香,師弟師妹們都在,符九方也在,鍾歸想,若是天天如此就好了。

若是……師父師弟師妹們沒死就好了,想到這裡,鍾歸一怔,心中惶惶,下意識地就想牽起旁邊符九方的手,卻是一下摸了個空,再轉頭看去,哪裡還有什麼符九方,哪裡還有花海!

鍾歸再睜眼,淚水已經糊了滿臉,自已仍舊平平安安地坐在手掌上,旁邊就是程柳生的屍身,而化鬼的符九方正在跟沈青玉打得有來有回。

身旁的柏清梅也是剛剛大夢初醒一般,她眼中有了紅絲,強忍著不讓自已的話語顫抖,她說:“師父,我剛才,夢見了柏寒山。”

“……”,鍾歸不知如何言語,他也不能給出什麼承諾,只能輕輕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慰。

遠處,桃樹樹枝在沈青玉的操縱之下,幾乎織成了一張細密的網,想要將符九方困在枝椏內,黑色的樹幹猶如天空之上的一個個裂縫,恐怖又怪異。

而符九方腳下的巨人的其中一隻手上,緩緩出現了一柄長劍,巨人抬手揮劍,無數枝葉簌簌落下。

枝條被砍斷時,發出的卻是淒厲的、或悲傷的、或壓抑痛苦的、或驚慌的……嚎叫,像是千萬已死的鬼魂死前發出的哀嚎。

儘管有符九方的手掌相護,鍾歸還是受到了不小的衝擊,不如說是這些衝擊本來就是衝著這個方向來的,沈青玉已入瘋魔,自然是不遺餘力地力求打敗符九方,而此時的鐘歸和柏清梅就是符九方最大的弱點。

他從聲波的攻擊中緩和了一會兒,抬手將手腕上的陰陽環扒下,給了旁邊的柏清梅。

“師父……”柏清梅一愣,沒有接下,“我……”

“戴上吧,你資歷尚淺,根基也不牢,怕是撐不住。”鍾歸說著就將那陰陽環套在柏清梅手上。

鍾歸尋了個時機,站起身來,望了望身下還躺在地上的梁紅纓的活屍,囑咐道:“你好好看著你師姑的屍身,我去將梁將軍的屍身帶來!”

他有預感,擊敗沈青玉的關鍵,在於梁紅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