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桔梗站在村外的小河邊，死魂蟲抱著潔白的光團環繞在她周圍，如夢如仙。
支撐軀體運轉的死魂已經快要耗盡了，也至使她無法發現樹後瑟瑟發抖的一個小身影。
“害怕嗎？”
驚恐的小夜忽然發現眼前多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傍晚才見過的少年已經換回了往常矜貴的裝扮，正笑吟吟的看著自己。
“啊!”
小夜短促的叫了一聲，下意識後退。
“別害怕，我是聽見動靜出來檢視情況的。”
緋夜璃有些苦惱的解釋著:“本來是想直接叫你的，但是怕嚇到你，索性直接繞到你能看得見的地方，卻沒想到還是嚇到你了。”
“抱歉。”
小夜冷靜了些許，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並不是因為這個而被嚇到。
“夜璃哥哥，桔梗小姐她……”
小夜渾身顫抖，試探性的向緋夜璃詢問著，冷汗不知不覺打溼了後背的衣衫。
晚風拂過，只覺格外冰寒。
她因為今天白天遇到的那兩個奇怪的傢伙而睡不著，恰好見到桔梗獨自外出，擔心她因此離開而跟了上來。
卻不曾想，見到了桔梗驅使妖怪的場景。
她捂著嘴害怕的不敢出聲，而這時，又看見了出現在她面前的緋夜璃，便有了先前的一幕。
緋夜璃替她擦了擦眼淚，揉了揉小姑娘的頭。
“桔梗小姐這樣，你知道嗎？”
小夜有些瑟縮的詢問道。
“知道哦。小夜害怕嗎？”
緋夜璃溫和的笑了笑。
小夜聞聲臉色一白，但看著緋夜璃溫柔姝麗的面容卻也沒有太過擔憂。
“害怕，但是好像又沒那麼怕。”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夜璃哥哥這個樣子，一點也不像妖怪。”
緋夜璃有些忍俊不禁的揉了揉她的腦袋:“你怎麼那麼可愛。不過我的確不是妖怪哦。”至少，不是單純是妖怪。
緋夜璃眸光暗了一瞬，直接轉移了話題:“桔梗小姐傷害過小夜嗎？”
小夜堅定的搖了搖頭:“桔梗小姐對小夜很好。”
想了想，她補充道:“桔梗小姐對大家都很好，她幫叔叔阿姨們治病，也治好了我的病。”
“阿爸說，如果不是桔梗小姐，我可能活不成了。”
“這樣啊——”緋夜璃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微笑，墨色的眸子卻隱隱閃爍:“既然如此，那是人是妖又有何妨呢？左右不過一層身份罷了。”
小夜:!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言論。
以往，大人們都告訴她，妖怪是邪惡的會傷害她，遇見了要快跑。
小孩子不聽話，就會被妖怪抓走吃掉。
……
“妖怪，也有善良的嗎？”
緋夜璃聞言忍不住笑了笑，不是習慣性的面具，而是發自內心的笑容。
“善惡好壞並不絕對，每個人的評判標準是不一樣的。於我而言，幫助我，照顧我的，幫助並保護我在乎的人或事，便是善。”
“小夜呢？小夜認為桔梗小姐對你而言，是善是惡呢？”
“我嗎？”
小小的女孩陷入沉思，但她心中似乎早有答案:“桔梗小姐幫助我，幫助我的親人，她是好妖怪!”
“呵呵。”緋夜璃笑吟吟的糾正道“不過桔梗小姐並不是妖怪哦，她只是個苦命的女孩罷了。”
“這是桔梗小姐和小夜的秘密，小夜不能告訴其他人哦。”
小夜能感覺到夜璃哥哥的悲傷，就好像白天的桔梗小姐一樣。
但是她不懂，夜璃哥哥和桔梗小姐為什麼難過。
更不懂他們為什麼明明那麼悲傷，卻依然面帶笑容？
“夜璃哥哥，別難過。我把我藏起來的糖給你吃!”
小夜輕輕拉了拉緋夜璃的袖子，她不知道怎麼安慰緋夜璃，但她記得，自己只要吃到甜甜的糖果就會很開心。
如果夜璃哥哥也吃到糖果，也感到開心，應該就不會這樣難過了吧？
緋夜璃一愣，沒想到自己被個小孩安慰了，有些哭笑不得。
“有人比哥哥更難過哦，或許她更需要小夜。”
緋夜璃示意小夜看向不遠處捧著光團一動不動的桔梗。
“桔梗小姐看起來很悲傷。”
小夜有些猶豫要不要過去。
“去吧，或許你可以讓她不那麼悲傷。”
小夜點點頭，正打算動身忽然又被緋夜璃叫住。
“等等，小夜。”
她聞聲回頭，只見一朵如蓮如曇的緋色火焰出現在眼前，像黑暗中憑空綻放的花朵。
小夜看著火焰從眼前滑落，下意識伸手接住。
火焰入手溫潤，像冬日暖陽，她後背的衣衫卻瞬間被烤乾。
小夜捧著那朵火焰，看著少年衣袂翩躚，看著銀色的紗質緞帶緩緩出現，在半空交織，形成一朵和手中火焰一樣花朵，緞帶縮小成細絲，纏繞編織在花的四周，好像從花朵基部延伸出的藤蔓，形成一個圓環，拱托著、牢牢護住中心的花朵。
火焰縮小飛入銀色的花心，在其間靜靜燃燒。花朵瞬間生動起來，從花瓣基部的銀白逐漸變紅，到花瓣尖端豔若滴血。空靈和豔麗交織，說不出的和諧。
小夜眼中閃過驚豔，那是真的很美，無法形容的美。
緋夜璃取出一根血影牽絲，令其編織成鏈，穿過半空中的、不過兩厘米大小墜子，一根精美的項鍊便出現在他手上。
緋夜璃上前，將它遞到小夜手上:“可以幫哥哥把它交給桔梗小姐嗎？”
小夜捧著項鍊，有些疑惑:“夜璃哥哥為什麼不自己送給桔梗小姐？”
“因為這件事要保密啊。”
緋夜璃對小夜伸出手:“這是小夜和哥哥的秘密，不能告訴其他人哦。我們拉鉤。”
小夜伸出小手指勾住緋夜璃的小指:“連桔梗小姐也不能說嗎？”
“不能哦，她問起來就說這是能幫助她的東西。”
❀
緩慢流動的河水倒映著如月般皎潔的巫女。
波光鱗閃，卻映不出她眼底的厭棄。
桔梗雙手微動，幾欲把光團拋開。
可是……
又過了不知多久，終於，她好似認命般把輕輕光團送入身體。
“桔梗小姐。”
小夜的呼喚打亂了她的動作。
“小夜？你怎麼在這裡？”
光團被桔梗慌亂的丟開，又被死魂蟲接住。
“你……都看到了啊……”
突然被人發現讓桔梗慌亂了一瞬:“抱歉，讓你留下了不好的回憶。”
“沒有哦。”
小夜上前拉住了桔梗的手，抬著頭看她:“我是擔心桔梗小姐因為白天那兩個奇怪的人而離開我們，見到桔梗小姐這個時候一個人出來，就跟了上來。”
“桔梗小姐這個樣子很美哦，所以不用擔心給我留下不好的回憶。”
桔梗蹲下身看著小夜，有些動容:“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小夜用力點頭，想以此表現自己的真誠。
“桔梗小姐不要因為奇怪的人難過，小夜帶你去吃糖。”
她主動抱住桔梗，手在桔梗背後笨拙的拍了拍。
“嗯，我不難過，謝謝小夜。”桔梗輕輕的回抱住她，自被喚醒以來，這時她第一次感受到溫暖。
不同於平日相處的尊敬與愛戴，這時桔梗在丟擲了巫女身份之後、在被知道了連她自己都厭惡的不人不鬼的樣子之後，所收穫的第一份純粹而真摯的善意。
這多少讓這個從始至終一直以最高標準嚴格要求自己，卻不幸變成墓土製作邪物的巫女，有片刻喘息。
“桔梗小姐就是桔梗小姐，不管變成什麼樣子，小夜都一樣喜歡你哦。”
桔梗環抱著她，在小夜看不到的地方，桔梗的面容終於顯露出一直掩飾的疲憊:“嗯，我也一樣。”
她們這樣相擁了一會後，小夜突然想起來緋夜璃的交代。
“對了，桔梗小姐，這個給你。”
小夜輕輕拉了拉桔梗的衣袖，在桔梗驚訝的目光中，拿出了那條精美的項鍊。
“小夜，這條項鍊是哪裡來的？”
桔梗皺著眉，有些擔憂的看著小夜。
且不提這項鍊上她能隱隱感受到的神秘力量，就單單論及這項鍊的款式，也斷不是一個偏遠山村的女孩可以拿出來的。
“這個是一個人讓我交給桔梗小姐的，說是能幫助桔梗小姐。”
桔梗接過的瞬間就知曉了這句話的含義。
本因為死魂消耗殆盡而陷入僵硬的軀體瞬間被重新注入了活力。
好像真的復甦一般，有一瞬間，桔梗甚至有了這是自己原本的軀體的錯覺——活人的軀體。
不，這具軀體真的活過來了!
桔梗能感覺到，隨著自己與項鍊接觸的時間增長，陶俑對她靈魂的桎梏正逐漸減弱。
之前如同鏡中觀月，霧裡看花的感覺逐漸褪去，世界，正緩慢而清晰的展現在她眼前。
“小夜，能告訴我是什麼人拿給你的嗎？”
小夜搖了搖頭:“不行，我答應過他的，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桔梗小姐也是哦 今天晚上的事情，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小夜不會告訴其他人的，我們拉鉤。”
桔梗壓下心底的猜測，笑著與小夜拉鉤。
“桔梗小姐，我們快回去吧，晚睡會讓人長不大的，小夜要快點長大，保護桔梗小姐……”
河水依舊潺潺，一大一小的身影，隨著逐漸隱沒的交談聲融進夜色。
❀
“如何？”
緋色的結界內，緋夜璃回頭看向那兩個被血線綁的嚴嚴實實的身影。
“有了那個東西，她不用再消耗死魂，你們剛才也看到了，她將那些死魂都送回去了。”
“嗚嗚!”
微胖的那人狠狠拿眼睛瞪了緋夜璃一眼，發出嗚嗚的聲音示意著。
“啊呀，忘記把你們鬆開了。”緋夜璃用扇子敲了一下手下，面上流露出些許懊惱。
差不多被綁成蠶繭的兩人:ಠ︵ಠ凸
隨著血線鬆開，兩人的面容逐漸顯現——赫然是白天的法師師徒!
“哼!”
晴海狠狠剜了緋夜璃一眼。
“實在不好意思，這不是突然發現兩位躲在那，怕嚇到小孩嘛，我相信兩位大師也會理解的。”
緋夜璃毫無誠意的道歉。
“怕嚇到小孩你就給我們綁了，你怎麼不也把你自己綁了？”
年輕的小法師氣急，毫不客氣的戳穿了緋夜璃的真面目:“你就是想阻止我們去除妖!”
“欸，話可不能這麼說。”
緋夜璃搖了搖扇子，不緊不慢的懟回去:“我這麼好看，怎麼可能會嚇到小孩。”
“而且，我只見到位救死扶傷的巫女小姐，哪裡有妖？”
“你!”小法師被氣了個仰倒。
“巧言令色!”晴海見狀怒斥一聲，不願與緋夜璃多言。
“我說的可是實話。”
見他們不信，緋夜璃狀似傷心的說道:“你們可知，這位你們一心想要超度的巫女小姐還是生魂。”
“你說什麼？”晴海震驚的看著他。
“你可敢保證你說的句句屬實？”
晴海皺緊了眉頭，他本以為桔梗是留戀於人世間不願離去的亡者，打算救贖她，也救贖那些被她用以驅動身體的死魂。
但如果真如這個少年所說，桔梗還是生魂的話……
“自然。”
緋夜璃知道他們不會那麼容易相信，不過他要的只是給他們增添些顧慮，為勸服他們放棄對付桔梗增添砝碼罷了。
至於他們願不願意相信，誰關心呢？
他只要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就夠了。
“你有什麼證據？”
晴海死死的盯著緋夜璃，想從他的表情中找到任何不自然或心虛的情緒。
緋夜璃大大方方的讓他看:“事實我已經告訴你了，你信或不信與我有什麼關係？”
“你是為了讓我們打消對付她的念頭吧，僅憑她是生魂，也不足以抹消她之前掠奪死魂的罪過。”
晴海沒有被他繞進去，冷靜的陳述著自己的看法。
“我也從來沒有否認過啊。”
緋夜璃笑了笑:“但是現在她已經不用消耗死魂了。”
“更何況，我之前和那小孩的交談你們也聽見了，她呆在這裡並沒有害人，相反，還幫助了不少人。”
“你們之所以盯著她，不就是害怕她傷人嗎？現如今她不僅不會傷人，反倒是會造福更多黎民百姓，何不放她自由，她只是想平靜是生活而已。”
“那條項鍊能維持多長時間？”
晴海有些許鬆動，但他沒有立刻答應，而是謹慎的詢問道。
“足夠她找回身體的時間。”晴海的堅持讓緋夜璃有些敬佩。
他知曉他們的強大，無論是緋夜璃，還是桔梗。
他本可以選擇明哲保身，但為了百姓能少一點威脅，而選擇義無反顧。
不過理解、敬佩是一回事，真正對上他是真糟心。
在緋夜璃看來，就像自己平時樂於助人，有天餓了在吃兔子，突然跳出個人來說自己傷害了兔子，也可能會傷害其他人，所以要對自己進行人道毀滅，讓自己迴歸死神懷抱，迴歸沒有出生時的虛無一樣，偏偏警告了他，他還在自己面前蹦躂，試探著找死，真不愧一句活該!
當然，少女的死魂不是兔子，只是在緋夜璃看來並無區別罷了。
這件事與緋夜璃無關的話，他能理解、尊敬這法師。
但如果這件事發生在他自己身上，好言警告他不聽，就別怪自己一巴掌把他拍死了。
正在進行思想鬥爭的晴海忽覺脖子一涼，警惕的看了眼緋夜璃。
緋夜璃無辜的對他笑笑，整一個詮釋溫柔、無害。
“我保證能維持到她找到身體，而且這力量是我自願供給的，不會損害到任何人，等她找到身體後，以她的性子，你們也不用擔心了。”
見晴海愈發動搖，緋夜璃不動聲色的繼續加碼。
……
“如果我發現她還在收集死魂，或是有任何害人的舉動，我是不會放過她的。”
良久的沉默後，晴海最終嘆了一聲，看著緋夜璃說道。
“在那之前，你還是先去其他地方看看吧，畢竟其他地方還有不少人等著你去救贖呢。”
緋夜璃知道他鬆口了，卻也沒有別的情緒。
於他而言，能勸服法師鬆口，不過只是讓他少了些麻煩罷了，並無太多影響。
晴海一愣，深深看了緋夜璃一眼，帶著年輕法師義無反顧的走進夜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