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永曆十三年,正月十七。
雲南西部的永昌府騰越縣,這日寒風蕭瑟,陰霾籠罩。
破舊的縣衙內堂,永曆皇帝朱由榔呆坐在榻上,眼神茫然呆滯,臉上滿是痛苦之色。
屋內會診大夫或默默搖頭,或來回疾走,似乎此症甚為棘手,不知該如何醫治。
朱由榔身上正在發生的,是他們無法理解的奇妙事件。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穿越者,剛降臨到這副身體,巨量記憶不斷融合交匯,讓他頭疼欲裂,怎麼也停不下來。
被奪舍的朱由榔清晰記得,自己是二十一世紀的外貿商人。在M國一次動亂中,自己和員工手持木棍,守衛當地倉庫。在一片混亂中,不慎被一悶棍打暈,醒來已到了幾百年前的大明朝。
記憶拼圖不斷完整,他腦中漸漸展開了這樣的一幅畫面:
十多年前清軍入關,席捲中華大地。開國近三百年的大明,朝廷僅剩下雲南邊陲的一小塊領地,已到覆滅的最後關頭。
吳三桂數萬大軍在十幾天前攻破大理玉龍關,直抵永昌府。永曆朝廷倉皇逃離,此時正在前往緬國的路上,前途渺茫。
“哪個傻子提議的棄國入緬?真是糊塗啊!”
後世記載,永曆入緬是大明最屈辱的事件之一。他們剛到緬國,就被繳械囚禁,皇帝居於茅屋之下,眾臣百般受辱。兩年後,朱由榔更被交給清軍,最後死在吳三桂的弓弦之下。
朱由榔忍不住在心裡暗罵,又聽到屋外一片嘈雜,似乎有人在激烈爭論。
他想出去看看,又想到初來乍到,這些大臣忠奸難辨,決定先豎起耳朵靜觀其變,看這些大臣在整什麼么蛾子。
院子裡,內閣首輔馬吉翔、黔國公沐天波等幾十個朝廷重臣憂心忡忡。他們剛在大夫口中得知,皇帝的瘋魔之症難以施藥醫治,只能靜心調養,或有轉機。
他們有的憂慮君主身體,國家前途,有的憂慮再拖延下去,會被清軍追上,枉送性命。
馬吉翔見群臣都已六神無主,正是自己大展身手的好時機。於是大步走到臺階上,向眾臣朗聲道:“陛下瘋魔之症漸重,一時半會兒恐怕不能痊癒。大家還是先商議對策,以免耽誤軍國大事。”
馬吉翔的黨羽心腹們心領神會,都紛紛站出來附和。
“清軍鐵蹄頃刻即至,下官以為,當依照之前定策,立即啟程前往緬國。”
“韃子追上來可就糟了,還是早走為妙……”
“陛下龍體欠安,怎能再奔波勞累,今晚不如暫宿騰越。”
眾大臣各有各的說法,然而馬吉翔的黨羽發言都很活躍,讓場面看起來是贊成立即出發的居多,反對者寥寥。
馬吉翔見一切盡在掌控,心中大為得意:“既然如此,大家就收拾一下,繼續……”
沐天波聽到這話,哪裡還忍得住,站出來大聲呵斥:“國家存亡大事,當由陛下決斷,怎能由你僭越做主。”
馬吉翔冷笑一聲:“陛下有恙在身,不能視事,如何還能決斷?西狩之策乃陛下所定,難道黔國公想抗旨不成?”
這話說完,他的黨羽立即大聲附議。有些大臣不願立即啟程,然而皇帝沒病之前,的確執意要西逃緬國。馬吉翔拿出聖旨說話,他們也不知該如何反駁。
沐天波眼看眾臣就要形成決議,自己人微言輕,哪能辯得過?於是把心一橫,大踏幾步衝上臺階,推開房門,跪在地上大聲疾呼:
“醒醒啊,陛下!國之將亡,危於累卵。陛下難道真要棄江山社稷於不顧嗎……”
“黔國公好大膽,竟敢衝撞陛下,”馬吉翔立即大聲呵斥,指揮侍衛抓拿沐天波,“來人,把他拖下去。”
沐天波猛然轉身站起,虎目一瞪,怒道:“吾乃太祖親封,世襲雲南黔國公,誰敢動我?”
他身材本就魁梧,盛怒下更是威風凜凜,幾個侍衛猶豫不決,遲遲不敢上前動手。
馬吉翔向侍衛們使了個眼色,突然在沐天波背後抬腿蓄力,對著腰部就是一腳踢出。他本是錦衣衛出身,功夫雖然稀疏,力道還可以。
沐天波自出生以來,要麼養尊處優,要麼上陣殺敵,哪想到皇帝面前居然有人敢背後偷襲,毫無防備下,被踢得向前踉蹌了好幾步,撲倒在地。
幾個侍衛一擁而上,扭住沐天波雙肩,將他制住。
沐天波被壓在地上,氣得滿臉通紅,大聲罵道:“馬賊,背後偷襲算什麼好漢,你這個卑鄙無恥之徒,小人……”只恨雙錘沒帶在身邊,否則定要讓他血濺當場。
眾大臣哪裡見過這種場面,見馬吉翔跋扈至此,直看得目瞪口呆。但皇帝瘋魔後,朝廷上下以首輔馬吉翔為尊,且他黨羽眾多,哪個敢站出來再挨他一腳?
朱由榔聽到這裡,直感頭痛不已。末代皇帝的身份已經夠差了,手底下的臣子還是這副歪瓜劣棗的樣子,這個班子不好帶啊!
尤其那個馬吉翔,似乎已經掌控一部分朝臣,甚至還可能收買了不少大內侍衛。他這麼極力慫恿朝臣前往緬國,到底是為了什麼?
朱由榔回想起看過的各種宮鬥劇,知道在大庭廣眾之下,更容易打破陰謀。此時不力挽狂瀾,以後被馬吉翔的心腹控制,更加不好反抗。
於是他把心一橫,在床邊拿起天子之劍,衝出門外大聲罵道:“朝廷重臣,御前鬥毆,成何體統?”
眾大臣大吃一驚,轉眼看去,只見皇帝眼中已沒有任何呆滯之色,語音清晰,瘋魔之症竟是好了。
朱由榔沒等馬吉翔等質疑,指著那些侍衛又罵道:“黔國公是朝廷大臣,你們豈能如此無禮,還不快放手?”
那幾個侍衛面面相覷,這眾目睽睽之下,他們不敢不聽皇帝號令,連忙把沐天波鬆開。
馬吉翔雖是內閣首輔,但理論上所有權力都來自皇帝信任。院子裡幾十號大臣在場,自己確實沒有不聽號令的理由。總不能把所有大臣都殺光吧,只要有一點風聲傳出去,李定國不把自己碎屍萬段?
想到這裡,他連忙跪倒在地,大聲道:“陛下息怒,臣一時情急,才出手將國公制住。陛下恕罪……”
他用衣袖抹著額上汗水,心想皇帝怎麼和往日不太一樣?
眾大臣也紛紛大呼“陛下息怒”,整個後院跪倒一片。
朱由榔看了一眼馬吉翔,恨不得將他一擼到底。這個囂張跋扈,極力慫恿朝廷棄國逃亡的馬吉翔,定是奸佞無疑。反之,沐天波應該是忠臣。
想到這裡,他連忙上前,對沐天波寬慰道:“黔國公受委屈了。”
沐天波心裡感動萬分,心想皇帝好像終於開竅了,大聲答道:“臣莽撞失儀,請陛下恕罪。”
見皇帝已明顯轉向沐天波,馬吉翔的臉被打得生疼。但此時哪還有他跋扈的份,只能強忍著心頭怒火,不敢吭聲。
見局勢已基本控制,朱由榔長鬆了一口氣,心裡的石頭卻好像更重了。
自己身為皇帝不假,但外有強敵環伺,內有奸臣當道,處境真的無比艱難。他剛才還一直擔心,馬吉翔等人會不會突然暴起反抗,來個“清君側”的戲碼。
但穿越已成事實,自己只能坦然接受。還好皇帝身份還有一點點權威,如果奮力一搏,這個大明或許還能再搶救一下。
帶著這樣的心情,朱由榔清了清嗓子,朗聲宣佈:“朕已決意,暫緩西狩之策。今夜暫宿騰越,另想退敵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