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時節。這座北方城市迅速結束了夏日的溫度，裹挾著涼風與太陽碰了一個正面，於是，江北進入到了最美最舒適的季節。
城南一座雙子座大廈，最高只有10層，在眾多雲集高聳入雲的寫字樓中，這樣的高度會顯出一點萌萌的可愛。
電梯停在頂層，一群人陸續回到自己的工位上，開啟電腦，倒一杯水，然後迅速進入到一天忙碌的工作狀態中，從空中俯視看下去，好像一個個機器人一般，每個人都機械地來來往往，相互之間也並沒有打招呼。
言曉桐今天遲到了，這是她七年工作來極少出現的情況。她脫下薄薄的休閒外套，換上櫃子裡掛著的西裝外套，辦公室的空調還開著冷風，所以西裝正好合適。淡淡的粉，根本蓋不住眼睛周圍的深黑，像是一夜之間就長了上去，但曉桐也放棄了，拿起皮筋隨手紮起頭髮，開啟電腦，又去茶水間接了一杯熱水。曉桐開啟ipad記事本，上面的日程記錄著自己今日要做完成的工作安排：一共13項，其中5件是deadline。苦笑了一下，又喝了一口水，然後把pad放在一旁。
她沒有處理其中的任何一件事情，而是開啟了一個空白文件，楷體、居中、三號：辭職報告。她寫了刪，刪了寫，這樣大概寫了2個小時，終於從各種理由、各種語態中湊滿了2頁A4。她從頭到尾檢查一遍，以防有錯別字什麼的，“嗯，可以。”她自言自語了一番，以她7年的經驗，她能夠準確把握這份報告是否合適。
辭職報告，如果真的想離職的人，是不會寫真實的理由的，曉桐心想著，除非是欲擒故縱的把戲，以此為條件來達到某種訴求。但，即便不能寫真實的理由，寫出來的理由也一定要讓人覺得是真情實感，太假的理由會讓人覺得是一場兒戲，不會被認真處理這件事情。所以，她寫的理由是，打算回老家換一種方式生活。
這樣的理由，有真有假。
7年來，除了前幾年無知懵懂的開心、毫無顧忌的奮鬥歲月以外，近幾年尤其是最近3年，她感受到的大多都是痛苦。這種痛苦刻骨銘心，讓她對生活失去了希望，對人生開始懷疑，自己的價值觀世界觀開始逐漸崩塌，那些傳統優良美德，在現實生活中完全不適用。困惑、疑問、不理解，也無法找到理解之法。
她感到好像自己得了抑鬱症，卻又不敢去看心理醫生，想著應該自己多看一些書，從書中尋找真相和答案，來告訴自己這個世界究竟是不是自己以為的那樣。但事實是，每天的工作堆積如山，她甚至根本找不到任何一點空隙。以至於到現在，如果不離開這個環境，不知道哪一天就會出現最後一根稻草，這不是她想看到的事情，她經常失眠，並不斷問自己：“現在這樣究竟是為了什麼，究竟是對是錯。”
這樣的情況已經不止一次的發生，最終，她還是做出了選擇。“放棄吧，放棄自己錯誤擁有的一切，就當自己是一個逃兵，不應該苛責自己，我已經盡力了。”她心裡默唸著。
她列印出來這份充滿真情實感的報告，寫上自己的名字，一刻沒有停留，敲開CRO的門。
“葉總好，方便嗎？有個事情想跟您聊一下。”
“來，進來。”葉總正在修改一個報告，不停對內容做著標記，抬頭示意了一下，然後把報告放在一邊，“坐吧。”
“葉總，我想申請離職，這是我的離職報告，請您批准。”
“嗯？”葉總接過報告，一臉的驚訝和詫異，顯然這件事情著實超出了他的預期，他停了十秒，掃了一下辭職報告，“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沒有沒有，”曉桐趕緊解釋道，“沒有出什麼事，只是從自身考慮，還是覺得大城市壓力比較大，打拼了這麼多年，其實也看不到什麼出路，覺得太累，想過平淡安穩的日子，換一種生活。”
“找到下家了？”葉總完全沒有理會曉桐的說辭，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無論多麼情深意切，也都不過是一種藉口。
“沒有，沒找，就是想回家先休息一段時間，然後在家那邊再找找合適的機會。”曉桐說話很平靜，眼睛卻有點紅了，透過一點點即將顯現的淚水，她的眼神開始變得堅定，像是在告訴葉總也是在告訴自己：選擇了就不能回頭。
“現在這個環境下，辭職以後，再找到合適的機會可不容易。”葉總說著，話裡勸誡和擔心都有。
“是，現在的確是不太容易。”曉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想說：“7年了，每天都在加班，為了一份報告，措辭、語句，改十幾遍，其實真的沒有任何必要。7年來，工資和職級都沒有絲毫進展，工作量卻越來越多，責任越來越多，餅也吃夠了，這樣的日子真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可是她終究還是沒有說。
“那這樣，你再考慮考慮，你既然有了這樣的想法，我也不勉強，但你也要對你自己未來的生活負責，現在環境很不好，你如果需要休息，我可以給你放個長假，或者給你調個崗，這樣你也能調整調整，等你想好了再做決定。你覺得怎麼樣？”葉總很慈祥，偶爾會像個長輩。
“謝謝領導。”曉桐頓了頓，“但是，領導，我可能大機率還是會堅持現在的選擇。不瞞您說，我這個想法其實已經很長時間了，也不是一時衝動做的決定，的確是處於對身體和自我狀態的考量，還是覺得需要回去。而且父母年紀也大了，不想離得太遠。”
曉桐不敢說太多，有時候說得多，對別人來講是一種負擔。所以，點到為止就好。
沉默。3分鐘。
葉總沒有回答，在勸還是不勸中思考再三。最後，他還是開口了，“那我尊重你的想法。但如果你還想回來的話，你隨時跟我說。你這幾年確實是很辛苦，你的辛苦，我們也都是看在眼裡的。你還是先調整一下狀態，也照顧好身體，這些年你也都沒有跟我提過任何一個要求，我給你保留一個名額，如果你要回來的話，你直接找我，這個公司還是需要你這種工作精神的。”
“嗯，謝謝葉總。”曉桐心懷感恩。
從辦公室出來，曉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鬆。雖然不知道前方等著的是什麼，但至少眼前不再是一片漆黑了，開始有了一絲模模糊糊的影子。她回到工位，看著那13個待辦事項，喝了一口水，絲毫沒有理會，直接去找了她的部門總：賀勳。
“賀總，我有個事想跟您報告一下，我準備辭職了。”會議室裡，曉桐連一句廢話都不想多說，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啊？”賀勳也是先愣了一下，“什麼？真的嗎？”
“是啊，我已經跟葉總說過了，辭職報告都交上去了，葉總也已經同意了。”曉桐預料到了這樣的反應，但她已經無暇顧及了。
“怎麼這麼突然？”賀勳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真的假的？怎麼會這樣呢？”
“嗯，也不算突然吧，我其實考慮很長時間了，本來出差之前就想說的，這也是沒想到出差出了一週剛回來，所以拖到了現在。”曉桐收起慼慼之感，對賀總，她沒有什麼對錯，有的只是仁至義盡，所以，無論賀總怎麼說，她都無法相信賀總會有一絲絲的好意在其中。
換句話說，很難講，這次被迫出差不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而這一切也都是賀總的“靜心”安排。只是，這一切都過去了，曉桐不想橫生事端，儘快結束就好。
在這件事情的流程上，曉桐也是留了個心的。按正常邏輯，她應該先告訴直屬領導賀總，但她預期到如果告訴賀總，再由賀總報告到葉總，這件事情主動權就在賀勳了，辦不成事情不說，很可能會被賀勳扣上一頂不安分的帽子。所以她直接去找了葉總，只要葉總同意了，賀勳的意見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那，這，葉總同意了？”
“嗯。”
“我一會兒去問問。你這，給部門找了很大的……”他忽然停住，大概想說“麻煩”，但又覺得不能這麼說，趕緊改口，“這是部門的很大的一個損失啊，這不是幹得好好的麼，為什麼突然要離職了。”
“嗯，您問問吧。”
“這，這我還沒同意呢，我不同意。”賀勳好像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件事情，大概擔心自己的工作後續將無法開展，畢竟很多事情——主要是打雜的事情——都需要曉桐處理。賀勳只能拿自己部門總的身份壓，“我還沒同意。”說著，就起身離去。
曉桐也不再多說什麼，甚至都沒有給出一個合理的原因，也懶得給，只是扔給賀總一個結果、一個通知。
過了兩個小時，林肅開完會回來，走到曉桐面前：“你提離職了？”這語氣帶著一點怒氣，聲音不算小，旁邊的人瞬間齊刷刷轉過頭看著曉桐，曉桐瞬間臉紅了，像是做錯了一件什麼事情。
“是，提了。”
林肅沒再多說一句話，轉身走到自己工位。
曉桐想著應該是這件事情，葉總、賀勳和他三人應該開過會了，討論後面的工作安排，林肅雖然不是部門總，但作為部門的資深老員工，有一種“位同副後”的感覺，部門內的大小事務，賀勳知道不知道並不重要，林肅是必須全盤掌握。以至於外界有傳言，這些年，“流水的部門總，鐵打的林肅”。
林肅對這件事情的態度，曉桐摸不準，也懶得問，自己的事情與他也並不相關。相反，她現在的結果，可能也有林肅的一份功勞。但畢竟這麼多年的共事，曉桐還是客氣的說了一句：“以後部門就靠你撐著了。”
“呵呵。”林肅苦笑了一下。
“改天請你吃飯吧。”
“再說吧。”林肅頭也沒抬，很不耐煩。曉桐也不再多說什麼。
7年前，曉桐入職，林肅也算是半個老師了。只是後來，曉桐開始獨當一面，林肅在經歷了幾屆部門總後，對於自己仍無法再上一步的境地開始有些慌。雖然能夠牢牢佔據著部門第一的位置，但也險些連這個都丟了。曉桐承擔的越來越多，已經差不多快要與他平起平坐了，很多事情，他也不再掌握絕對的資訊優勢，這讓他開始對曉桐有一些敵意。
曉桐並不是感受不到，也不是不知曉。只是，原來師徒的關係，曉桐還能跟林肅說些話，到現在這種情況，兩人都默契地一句話也不說了。
過了一會兒，林肅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問題，問了一句：“啥時候開始交接？”
“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