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2日,晚上12點,慶水橋小區,陰。

老黃站在樓下抽菸,他的旁邊是一座蛇形石雕,這樣的雕塑在烏夏幾乎隨處可見,道路兩旁,商店門口,小區內,大大小小,形態各異,雕工水平也參差不齊。現在這座雕塑和老黃一樣隱匿於黑暗之中。

當天上午,認屍公告發出之後不久,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找來。

“我來看看是不是他。”認屍的時候女人面無表情,聲音冷淡。

女人認出了死者的身份,吳勇,是她的名存實亡的丈夫,烏夏縣第五中學的老師,之前教體育,現在是學校圖書管管理員。

慶水橋小區7號樓901室是吳勇的第二住所,他瞞著妻子買下了這套房子。距離拋屍地點3公里左右。

他們冷戰已經兩年了,原因是吳勇出軌,頻繁出軌,從不改正。她給過無數次機會,但是一切都無濟於事。去年3月份,他就自己搬出去了,她和孩子單獨生活在原來買的婚房裡。從那之後他們就再沒有聯絡過彼此。

“他的死活已經和我沒有關係。”說完這句決絕的話語,女人卻哭得癱倒在地。

“我跟我媽說過,我不喜歡這個男的……我跟我媽說過的,可是沒有人聽我的……”女人說,“他比我大十歲,很多人都說他不好,可是我媽非說什麼男人都這樣,能回家來就可以了……還說什麼護士和老師,再般配不過了……她根本就沒有考慮過我的想法……”

老黃明白了,她的眼淚不是為吳勇之死,而是為了自己沒有選擇的人生。

暫時由警員照顧的孩子跑到了走廊了,她看到了女人。“媽媽。”小姑娘笑著小跑過來。剛剛還坐在地上哭泣的女人立馬抹乾淚水站了起來,用同樣的笑容迎過去抱著逗她。

透過多方走訪調查老黃得到了大量關於吳勇的資訊。

烏夏縣第五中學的副校長是吳勇是舅舅,吳勇原來在該校當體育老師,他誘姦了一個女學生林琪琪,讓她壞了孕。家長來學校討公道,吳勇掏了幾十萬,和家長和解了。副校長也動用自己的職權把這個事情壓了下來,休息了一個學期後,吳勇回到了原來的崗位。而去年6月,又有學生舉報被吳勇猥褻,接著,陸陸續續又有四個女生勇敢站了出來,她們都曾被吳勇騷擾過。副校長把他調到了圖書館任一個閒職,再次把事情壓了下去。

“2月份開學,一直到4月份,吳勇沒來學校,你們為什麼沒有報警?”

“我不想看見他,不來反倒省心。”副校長說,“關於他的事情我不瞭解,也不想知道。”

瞭解到之後發生的事情,老黃才明白這個不斷挑釁著法律與秩序,不斷包庇罪惡外甥,自負無比的副校長除了自私和道德卑劣之外這麼說的另外一個理由是什麼。

半年前,有一個女生跳樓自殺了。不在烏縣,在富洲市。這名女生也是吳勇的受害者。那天她在圖書館看書,趁著沒人,吳勇強姦了她。她是一個內向自卑的女孩,在學校沒有朋友,唯一的愛好就是看書,可是偏偏在圖書館這樣一個閃耀著智慧和希望之光的地方,一個惡魔卻肆無忌憚地對她作了惡。她對什麼人都沒說,一個人吞下了所有的痛苦。懷孕了。隨著肚子慢慢變大,她越來越恐慌。她還是每天上學,只是靠近圖書館的時候她都會繞著走。可是,她還是被吳勇攔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那天跟著吳勇去了他的公寓。這個害了她的人,現在卻讓她覺得是唯一的依靠。吳勇找了黑診所,打掉了孩子,而這所有的事情她還是跟誰都沒提。學校一年多前來了新的心理老師,她對她有好感,一度想傾吐所有,可是最終還是把那些遭遇到的罪惡一口一口咬碎再次吞了下去。只是她的精神狀態越來越不好,她開始仇恨自己,自殘,一年後,確診了抑鬱症。心理老師建議她的父母帶她去富洲市的醫院找更好的醫生。她的父母是本本分分的農民,小學沒有讀完,可是他們的女兒卻是他們村裡唯一一個考上高中的。女兒從小聽話,從沒有讓他們操心過,就是不愛說話,他們一直以為只是性格比較內向,雖然也有點擔心,但也沒有當一回事。那位心理老師聯絡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是第一次聽到“抑鬱症”這個詞,他們才知道女兒是生了病,但是他們並不知道女兒為什麼會得這個病,只是趕緊籌錢帶她去了富洲市。女孩覺得對不起爸媽,一個深夜,她靜靜地等到守在床邊的父親睡熟後,悄悄溜到天台,從十二樓跳了下去。直到女孩死亡,她的父母還在以為抑鬱症是罪魁禍首,每天都在自責自己沒有照顧好女兒。

“如果那天晚上我沒有睡著……妮妮……妮妮就不會……”女孩父親不停地念叨著。

老黃是在走訪調查那些受害女孩的時候得到關於這個女孩的資訊的。當時有個女生提了一嘴,說半年前死去的楊妮,很可能也是受害者。於是,他找到了楊妮的父母,沒有跟他們提吳勇的事情,只是說例行調查一下她女兒的死。然後,他在女孩的房間裡發現了那本厚厚的被眼淚浸泡得都快爛掉的日記本。他沒敢告訴他們。只是悄悄地把日記和其他幾樣東西混裝在一起,說是物證需要帶回去。女孩父母起初不同意,女兒死後,他們一直都保持房間原樣,每天含淚打掃,一塵不染。

“如果妮妮回來,東西少了,她會不開心的。”女孩媽媽低聲懇求,聲音顫抖。

“很抱歉,只是暫時借用,調查完,就會還回來的。”老黃極力剋制自己的情感,“請放心。”

送老黃出門後,女孩父親偷偷把他拉到牆角:“妮妮的死,有別的原因是嗎?”

老黃沉默抽菸。

“警察同志,你別瞞我。”女孩父親緊緊地抓著老黃的手臂,“是有人傷害過她是嗎?”

“是。”老黃無比清晰地看見了林琪琪父親眼球中通紅的幾乎爆裂的血絲。

“誰?”女孩父親的聲音低啞,抓著老黃手臂的那隻手變得像鋼刀一樣僵硬、銳利、冰冷。

“傷害你女兒的人已經死了。”

女孩父親的手漸漸鬆開,他的眼神也逐漸失焦,雙腿癱軟跪了下來。

“對不起。”老黃匆匆離開。看日記的時候他就一直在控制自己的情緒,此時此刻的他需要找個安靜的地方一個人待著。

“死了,他怎麼能死呢?”

“死了,他憑什麼死呢?”

“我還沒殺他他憑什麼死!”

老黃不敢回頭。

吳勇公寓所在的那棟樓下,有一隻細小的紅色火光一直在暗夜中閃爍著。

老黃還在抽菸,堆積在地上的菸蒂幾乎覆蓋他的腳面。

他自己沒有看見,也沒有人能看見,這裡沒有路燈,小區裡的住戶又大都是鄉下來到烏縣務工的,早已關燈睡下,周圍的一切都被塗抹上了巨大的沉重的黑暗。

老黃知道身為一名刑警此刻需要做的是什麼,所以他一查到吳勇的這所房子就開車過來了。如果吳勇是被殺之後拋屍,那麼他的住所就很可能是第一案發現場。可是到了樓下,他沒辦法繼續往前走了。或許,他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一時間沒辦法快速投入到調查之中,所以他並沒有通知其他同事一同前往並且關掉了手機。他就那樣站在那裡。像一株植物。他不知道自己點燃了多少支菸試圖消化這些複雜的猛烈翻湧著的思緒。在這所有的思緒中,老黃最擔心的一個是——《白夜行》。這是林一夏買給老黃的書,他擔心吳勇是某個躲在暗處悄悄保護女孩的少年所殺的。他清楚查案不能帶有主觀預測,可是,他更加清楚的是——這並不完全主觀,也正因如此,他才擔憂。根據法醫解剖分析,吳勇的死亡時間大約在1月下旬到2月上旬。這個時間點,正是學生放寒假的時候。如果真的存在一個《白夜行》那樣的少年,那麼寒假就是最好的作案時間……

一道閃電劃破天際,老黃指間長長的香菸灰燼斷落而下,他順勢掐滅了菸頭,捏了捏吳勇自存在物業的備用鑰匙,走進了漆黑的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