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觀,豔陽高照,樹上鳥鳴啁啾。

周百川突然想要抽支菸,他抬頭看了眼對面傷心欲絕的小姑娘,又無奈的把摸向褲兜的手縮了回去,擠出個自認和藹的笑容,還未等他開口,紅玉就善解人意的說道:“周叔叔,不用管我哩,張爺爺以前也會抽旱菸,他還給自己做了個煙桿兒呢。”

周百川卻擺了擺手,溫和笑道:“還是不抽了,都是以前當兵染上的習慣了,手有點不由自主。”

“唉,這一抽就是幾十年了。”

周百川聲音悠遠,彷彿陷入了回憶。

“那時候叔叔參加開闢海域,海上的月亮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圓更亮,離人也更近,不知怎麼的,就老會想家,心情抑鬱,就學會了抽菸。”

說完,周百川好像意識到了什麼,有點懊惱,急忙轉移話題:“紅玉啊,我和你陳阿姨一直想要個女兒,以後你到我們家就跟在自己家一樣啊。”

“嗯,謝謝周叔叔。”

紅玉興致不高,笑容勉強的點了點頭。

突然,她冷不丁問了句:“抽菸真的可以不想家嗎?”

周百川嘴角抽搐,拿起杯子的手一抖。

“紅玉啊,要不叔叔帶你出去玩會兒?”

紅玉搖頭。

周百川給她倒了杯水,又為自己倒了一杯,心中嘆了口氣,想抽菸了。

他斟酌了一下才開口:“紅玉啊,小孩子可不能抽菸。”

倒黴兒子是在山上放養的,自己沒有哄娃的經驗啊!還是個女孩兒……

周百川默默的轉了個身,朝著太虛觀大門方向,開始抽菸,吧嗒吧嗒,雲霧繚繞,他的面容逐漸模糊,他也沒有冷落對面那個傷心欲絕的小姑娘,時不時扭過頭朝他看一眼,紅玉見了,也同樣回之一笑。

兩人就這樣哀的哀,愁的愁。畫面居然還挺和諧!

周百川鬆了一口氣,這樣也挺好。

一上午就這麼過去了。

如果周十四在這裡肯定不會這樣,他會把李記的糕點放在紅玉的面前,如果不夠,那再加一條臘肉。

……

另一邊,周十四不知從哪兒找了根狗尾巴草,放在嘴裡慢慢咀嚼,過了一會兒才吐掉,他雙手抱頭,悠哉遊哉往山下走去。

只聽得耳畔山澗水聲潺潺,如珠玉落盤,偶爾一兩聲鳥叫蟲鳴,也別有一番意趣。

剛才的興奮勁兒過了,老張把他撇下他也不惱。

裝完不走,還要留著幹嘛,迎接掌聲嗎?

他幻想著自己有一天一劍開山、斷江、摧城,然後飄然遠去的場景,本來就神采奕奕的臉上,忍不住嘴角上揚。

當週十四沉浸自己虛幻的世界中無法自拔時,老張已經率先返回太虛觀,他特地停在門口,整理了一下並不凌亂的道袍,然後撫了撫自己頭上的木簪,緩緩走來。

周百川是第一個發現老張的,因為他正面朝大門抽菸,只是還沒等他出聲,一道蒼老的聲音隨著老張的身影來到了近前。

“紅玉啊,爺爺回來嘍!”老張張開雙手,爽朗大笑。

小姑娘轉過身,眼睛頓時一亮,明明還有三步的距離,她一個驀然雙腳站定,然後一個蹦跳,飄落在老張身前,燦爛笑道:“張爺爺,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哩!”

老張眼裡閃過一抹複雜,右手寵溺的放在紅玉腦袋上,小姑娘輕輕蹭了蹭。

“紅玉,走,咱們爺倆去集市逛逛。”

“好啊!好啊!”

紅玉很高興,記憶中張爺爺很少陪她一起去逛集市,平常都是她一個人。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晃晃悠悠的朝山下走去。

周十四回來看到老爹孤零零的在那兒抽菸。

老張帶著紅玉在鎮上逛了一下午,路過一家紙鳶鋪子紅玉扯了扯老張袖子,然後老張就給她買了一個木鷂,看上去價值不菲,老張掏錢結賬時看得小姑娘小心肝直疼,指著旁邊那些廉價的蝴蝶紙鳶,說那些也挺好看的,老張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說爺爺心裡有數。

買木鷂之前,紅玉瞅得既歡喜又心疼,可買了之後就只有雀躍了,手捧昂貴的木鷂,笑得嘴角能咧到耳後邊去。

這小小村鎮也沒啥可以逛的地方,不過只要老張在身邊,紅玉就一直興致盎然。

回到太虛觀之前,老張給她找了個空曠處,紅玉開始放紙鳶。

老張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看著飛奔的小姑娘,隨風飄蕩的紙鳶,小口喝著葫蘆中所剩不多的桃花春燒,只覺得酒味太濃。

前面紅玉大聲喊道:“張爺爺要不要來放紙鳶?”

老張擺擺手。

紅玉便繼續撒腿飛奔。

晚飯吃的很早。

一頓家常飯,酒是老張拿出來的不知名酒水,周百川帶來的桃花春燒被老張收了起來,說準備留著以後慢慢品嚐。

周百川當即指揮周十四再去集市多打點,老張卻是笑著搖頭說一葫就好,日久彌香。

老張給周百川倒了一小杯,給自己倒了一大碗。

“百川啊,可不是貧道小氣,只是這酒後勁太大,你修為又低承受不住,不宜多喝。”

“道長說的哪裡話!”

周百川雙手接過,點頭道謝,沒覺得自己被貶低。

晚飯是周百川做的,他特意叫周十四跑去自家菜地摘了些青椒,也沒跟爺爺奶奶打招呼。

周百川就用紅紋豬肉,專門為紅玉炒了個青椒火腿,周十四夾了一筷子,覺得稍微有點鹹了,周百川叫他滾出去蹲著吃。

飯桌上,紅玉特地拿了個大白碗,低頭扒飯更像小雞啄米似的,一顆一顆數著吃,老張看了眼沒說什麼,只是不停的給她夾菜。

日薄西山,杯盤狼藉,白碗再大,也有扒完的時候。

紅玉起身收拾碗筷,在灶房忙碌了好一會兒。

周十四躺在竹椅上,眯眼假寐,腳尖和腳後跟發力,像個不倒翁一樣,前後晃盪。

趁著紅玉不在,老張拿出了剛才怎麼倒都倒不完的酒壺,遞給了周百川:“百川,紅玉就拜託你了。”

“道長,這是做什麼?”

周百川連忙擺手,這酒壺一看就是個寶貝,倒也倒不完似的,還有這酒也不知用什麼釀造的,自己多年的瓶頸都有一絲鬆動的跡象。

“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您對我們家有恩,咱老周家也不是忘恩負義的人,紅玉既然到了我們家,我自然會把她當作親閨女一樣對待。”

老張不悅:“貧道還成攜恩圖報的人了?”

“您知道我不是這意思!”

“拿著!這酒壺是我自己煉製的小玩意,用來裝酒,酒也是我自己釀造而成,對你來說有一點妙用,在我這裡都不是什麼值錢的寶貝。”

“太貴重的東西我自然也有,但你恐怕接不住,送給你是禍非福,想來想去就它最適合了。”

周百川面色還是有點遲疑,周十四心中一動,騰的一下起身把那個精緻小巧的酒壺搶了過來。

“爸,道長說的對,您就接著吧。”他左手把玩精巧酒壺,越看越喜歡。

“嗐,這叫個什麼事啊!”

周百川無奈,只得起身拱手道謝。

老張撫須笑道:“善!每夜睡前用水稀釋後飲一小杯即可。”

周百川和老張都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所以接下來就沒話說了。

黃昏裡,大片的火燒雲,將院落染成了金紅色,預示著明天是個好天氣,周十四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他往灶房那邊看了一眼才回頭問道:“老張,我們一會兒就要走了,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老張躺在竹椅上吧嗒了口旱菸,才緩緩道:“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還準備留在這過夜啊?”

周十四歪著身子,撓了撓頭:您老不再多說兩句。”

老張揮手趕人,有點嫌棄:“難道非要大哭一場不成?”

周十四嘴角抽搐,雙手攏袖,搖搖晃晃的朝灶房走去。

遠遠的就看到裡面忙碌的小姑娘,周十四腳步無聲,斜靠在門口。

灶房整潔,鍋碗瓢盆擺放整齊,不說纖塵不染,只能說沒啥收拾的了,小姑娘拿著塊灰色的抹布這裡擦擦那裡擦擦,時不時還用手摸摸,然後抬起來瞅瞅。

周十四一個彎腰故作驚訝狀:“哇,紅玉,收拾的那麼幹淨,以後家務就交給你了啊?”

小姑娘轉過頭。

“瞧我這次我給你帶了什麼。”

周十四把攏起的雙手拿了出來,左手一袋奇形怪狀的石頭右手一束五顏六色的野花,就跟變戲法似的。

石頭是他下午從老宅帶來的,小時候撿的,一顆石子恰如一方山水熔鑄,野花是他下山時特地採摘的

紅玉眼睛一亮,放下抹布,小跑了過來,待到近處,看清是一袋石頭,面色古怪,只雙手接過了花束。

周十四舉起那一袋石頭,語重心長道:“這可都是我以前待在太虛觀收藏的寶貝,以後它們就交給你保管了,你可要好好照顧它們!”

袋子里約莫有幾十顆石子,最大的一顆比小姑娘的拳頭還大,色彩極為矚目,如同凝聚的雞血,顏色很正,不會給人不舒服的感覺,還有一些墨綠色的,看上去圓潤光滑十分可愛,其他的不一而論。

紅玉深呼一口氣,鄭重接過,小臉上寫滿了認真嚴肅。

“我沒事哩,爺爺說讓我好好修煉,以後境界高了就可以去找他。”

周十四點頭如搗蒜,笑眯眯道:“是嘍是嘍,紅玉,往後我可全靠你罩著了,你可得支楞起來啊!”

“沒問題!”

小姑娘挺起了腰桿,朗聲說道,要不是雙手不得閒,胸膛肯定拍得震天響。

她哭喪著個臉:“可是張爺爺沒說得多高境界啊。”

“至少得,跟這棟房子那麼高吧!”周十四張開雙臂,誇張的向上比劃。

紅玉眼睛一亮,使勁點頭。

……

眼看太陽就要落山了,紅玉把該收拾的物件都放在一個小竹筐裡,彈弓,石子,松果,葉子等等瑣碎的很,最後她小心翼翼的開啟了自己的荷包,張爺爺說幫自己祭煉了,可以放更多的東西,只要心意一動就能把東西放進去取出來,不過要小心不能被人發現。

看著裡面孤零零的幾個硬幣和幾盒李記的糕點,小姑娘就有點愁眉苦臉,恁大個地方就放了芝麻大點東西,看著怪可憐哩!心一橫最後還是決定把自己的小竹筐揹著,一會兒再放進去。

紅玉,走啦!”

“來啦!”

紅玉揹著小竹筐,手裡拿著紙鳶,轉身看了眼,才收回不捨的目光,猶豫了下還是沒有把門鎖上。

周十四已經回到了院內,百無聊賴的看著牆上炭筆寫的鬼畫符,歲月在它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跡,老張走後,這道觀就荒廢了吧?

“張爺爺,我走了。”

老張沉默許久,吐出一口口煙霧,終於說道:“好好修行,不用比灶房高,比那塊龍碑高就行。”

周十四聽到後抹了抹眼角,故作哽咽道:“感人肺腑!感人肺腑!但還是要走啊!”

忽然他一個趔趄,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真噠?”

紅玉揹著竹筐,雙手叉腰,眼神熠熠,神采飛揚,大聲道:“如果只有那麼高,那我一定沒問題的!”

“去吧!”老張提起老煙桿輕輕敲了敲竹椅,從腰間布袋換上菸葉,擺了擺手。

紅玉走了,夕陽照在了老道身上,沒有煙火,沒有雜塵,只有大道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