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姐,我會和家裡說的”,金染結束通話了電話。

有件事情,她沒在電話裡提到,她的手機在逛街時被偷了。她需要一部新手機,然而這筆錢卻不想從家裡要,每次這種事情,換來的只是責備。金染能明白,父母承擔經濟風險的能力並不強,一生都是省吃儉用的在存錢,自己也很小心謹慎的活著,怕給家裡添麻煩。可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她需要解決問題,分期買了新手機,但每月一千多元的生活費,還款以後,根本不夠用。想出去打些零工,交了350元錢,中介說幫介紹學生兼職,結果發了一天傳單賺了80元后,中介再沒幫介紹過,自己去了中介公司,也發現已經關門了聯絡不上。在哈爾濱讀書的她,很難找到南方的那種輕工業流水線,東北一般都是重工業為主,她沒辦法進工廠,也不知道還有什麼途徑。飯店也有想過,自己從小真是一點家務沒做過,雖然家境一般,但父母也是盡心把她照顧的很好,應聘過一次勤雜工,土豆皮削的太厚了,最後被老闆勸走了。她也不知道怎麼辦,自己長這麼大,從來沒出過省,父母也從未帶她去省外旅遊過,最後只能硬著頭皮,給青島的堂姐打電話。

就是這通電話開始,走向了一條艱難而又泥濘的路。

“媽,我暑假去青島,不回家了,你能給我點錢嗎?我想買車票”

“你要去青島?你去幹什麼?”

“去找金洋,我在她那住,已經說好了,我自己找找暑假工做”

“你去你堂姐那幹什麼,人家一天在忙工作,根本沒時間管你,你別去給人家添麻煩”

“我不用她管我,我就是有個地方住就行,在那邊工作好找一點”

“金染,你要是去,我一分錢不會給你”

“那我就借錢去,反正我不回家了”

啪的一聲,金染結束通話了電話,情緒有些失控。

緩和了好一陣子,內疚的情緒,又慢慢湧了上來,自己剛才,好像對媽媽太過分了。其實金染也明白,媽媽也是擔心自己出遠門,安全的問題,而且確實像媽媽說的,去堂姐那住一個月,就是在給人家添麻煩。

可自己的事情,實在不想和家裡說,父親單位的工資已經壓了半年,而且奶奶年紀大了,需要贍養費,目前根本沒辦法供養自己讀書和生活。媽媽早年是開五金店的,做了半輩子小商販,從來沒打過工。因為電商網購的興起,加上家裡小鎮人越來越少,在金染高中的時候,店面出售了,在縣城裡買了房子,母親就一直在家給她做飯,盯著她讀書。父親又因為照顧奶奶,常年不回家。時間久了,母親生活的壓力,和婚姻裡丈夫責任的缺失,導致越來越寄希望在金染身上,可金染的成績一落千丈,讓母親失望透了。金染的叛逆和母親觀念,日漸衝突,十幾歲的金染,對於母親的責備,選擇了冷暴力,因為她怕自己說出的話太傷人心。總在深夜裡,金染忍不住的哭,她把一切歸罪於錢,那一刻,她覺得,錢可以解決好多問題。

從那段時間起,母親幾乎不給她零花錢,她不敢和同學出去玩,因為她知道出去逛街吃飯,都需要錢,她不想面對這種窘迫。從小到大,母親也省吃儉用慣了,很少帶她逛街買衣服,母親自己也不在意這些穿著問題。但高中到了縣城以後,金染感受到了自己和同齡女孩的差異,她開始對衣服,有了自己的審美,開始明白自己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可自己依然沒有買衣服,大多是穿表姐給的,雖然都是些名牌,但自己對於款式顏色,沒有太多的選擇權。金染覺得,自己和身邊的環境,格格不入,但又理解,母親是對的,自己就是這樣的家境,要去接受現實。

可或許是青春期難免有嚮往吧,這種感覺其實讓金染很有自卑感,她也想過,自己比別人的考試成績好,是否能抵消掉這種自卑感。但實際答案是,並不能,雖然金染對於未來不懂太多,但是她明白,成績好的方向是科研,只能不斷的做學術研究。至於其他的,她根本不懂社會上的行業,不懂怎麼謀生,甚至沒辦法擁有一個夢想。如果夢想是考入某所學校,那然後幾十年的人生呢?而且憑著自己的努力,和不算太愚笨的智商,在一個小縣城的教育環境下,自己能考入多優異的學校呢?畢竟自己不是那種天才,只是一個智商還可以,而又努力的普通人。儘管自己再努力,和市區裡的孩子,省會里的孩子,以及北上廣的孩子,仍然是無法跨越的鴻溝。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呢?自己想要的是錢,是經濟沒有焦慮,是可以多一些自由和選擇權,而不是每天機械一樣的做題,她的青春,沒有女孩子的美麗,沒有同學的歡愉,沒有任何娛樂活動,有的只是一張又一張的試卷。如果選擇以學習的方式求生,她將一輩子都過這樣的生活,即使能有相對高薪一點的工作,也是不斷的在一線城市還房貸。

這些也曾經和父母溝透過,回饋給金染的是,先苦後甜,你得逼著自己,你逼著自己,你就優秀了,你這孩子,現在太虛榮了,總和別人家庭比較,你怎麼不和那些學習好的比?

金染反問自己,自己是不是錯了?對於那種品質生活的嚮往,那種嚮往的感覺,是不是可恥的?那種感覺是不是叫虛榮?我怎麼變成現在這樣?

十幾歲的金染,並不能完全想明白這些問題,頭痛欲裂。每天上課,金染都在想這些問題,回家也基本不和父母對話,自己沒有手機,沒有錢,沒有任何娛樂活動。不論玩的再好的同學,放假以後,自己都聯絡不上,再回來,聽人家討論多姿多彩的假期生活,自己完全沒有話題。漸漸的,金染不再交朋友了,也不再想和同齡人溝通了,她融入不進去,自己的生活和人家是完全脫軌的。父母也說了,是來學習的,不是來交朋好友的。雖然自己很孤獨,但自己也不想再走入人群中了,好累,她的生活沒辦法擁有這些。

長達三年這樣的生活,金染開始有些輕微抑鬱症,對一切都是消極的,臉上很少出現笑容,夜裡總是自己哭泣。性格也開始極端,有一天,穿了雙磨腳的鞋子,金染莫名的憤怒起來,情緒開始偏激,硬生生一路磨腳走到學校,像父母說的,先苦後甜,要逼自己,要承受痛苦,然而在走到學校坐下來的時候,金染看到自己腳踝後側的白襪子,已經開始滲血了。逼自己承受這種痛苦,是為了什麼呢?她又陷入了深深的內耗。

終於,這三年的煎熬結束了,自己走出了家門,可面對這個社會,自己就好像一個白痴。現在,自己只想解決這個爛攤子,不想再因為錢,讓家庭有這些雞毛蒜皮了。

“我只給你一千塊錢,多了不管”,母親被結束通話電話後,又重新打了過來,最終還是不忍心。

“媽,往返的臥鋪就要七百多,可以再給我一些嗎?”

“就一千”

“好”

“你知不知道,我在幹什麼?”

“嗯”

“我在做保潔,給人收拾廁所,你知不知道,這裡面什麼都有?”

“嗯”

“你爸已經一年多沒拿回來錢了,你奶用錢,你爸單位也快倒閉了,壓著工資不發,我退休金就兩千多塊錢,還要給你爸交著社保。給他交社保,不是為他好,是為你好,不想你爸以後養老給你增加壓力,我們不指望你什麼,就是儘量不讓自己給你添麻煩”

金染沉默了。

“家裡就你一個孩子,你用錢省點,我們老了以後,家裡一切都是你的,現在供你讀書,都是我自己供,本來都退休了,現在還要出來做保潔,再賺一份錢補貼你生活。”

金染明白母親的難處,做了一輩子小生意,也沒吃過打工的苦,到老了,卻要遭人白眼的去做廁所保潔,母親要強的性格,自然是不好過。家裡早年有過一個孩子,但生下來不久就夭折了,一直到母親30歲才有的自己,在那個年代,已經是高齡產婦了。能有個完整的家庭不容易,母親對自己也很好,照顧的很細緻,但年齡的差距,隔了三個時代,很多觀念,金染真的不知道怎麼和家裡溝通。其實母親講的這些,儘管自己再理解,但仍然會在心裡有自卑感和負罪感,覺得自己就是家庭的包袱,如果生活因為她自己如此艱難,她寧願自己從未來過這個世界,或者自己初中就輟學不念,在社會上庸庸碌碌的等死。她只是想很多普通孩子一樣,在過正常的生活,但這份正常,給了她好大的壓力,她好累。

“媽,我去申請助學貸款吧,以後畢業了,我想辦法還上”

“不行,別人錢那麼好用嗎?不能碰借貸這些,我辛苦一點就好了”

“嗯”

“好了,你去上課吧,一會我把錢打到你卡里”

“嗯”

金染從走廊回到了寢室,每次她給家裡打電話要錢,都不敢在寢室。因為家裡的事情,自己由於壓抑,也曾講過一些,得到室友的回覆,卻是她們父母可不這樣,然後開始各自講起了自己父母有多好。那一次,金染真的後悔說出真心話,她覺得自己父母受到了貶低,可她沒辦法反駁,因為是自己先說出了自己的困境,才引來了別人的對比和優越感。從那以後,在所有人面前,金染總是炫耀家裡的好,隱藏了所有的一地雞毛。她明白了,大多數人不會對自己感同身受,別人更喜歡在自己脆弱的時候,找補優越感。她要收起自己難堪的一面,她要所有人都看到她的好,她不想再給別人傷害自己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