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宋姒汙衊,江江一點兒也不覺得難過,從不相關的人嘴裡吐出來的話,即便是毒針,到她跟前也是折了尖端的,但大姨娘方才一番話,卻讓她的心突然鈍痛了一下。

還能有孃親為自個兒開脫,宋姒終歸是幸福的,而江江……

江江的阿孃已經成了檀木牌匾上的一個名字,只要活在這個世上,她與阿孃便要隔著陰陽。

這一生,再也沒有做人女兒,被人疼愛的資格了,想到這裡,鼻尖一酸,眼眶沒來由的紅了。

祖母很是維護江江,她將屋內等著看熱鬧的人苛責了一番,而後不由分說的斥退。

坐上東緝事廠的第一把交椅,雖有了無上的權利,可同樣也有了許多纏身的俗事,歡喜頂著月色朝她而來,亦披著星光離她而去。

分別的檔口,少年撩開車轅上墜著的帷幕,問她,“江江,兩年了,你還打算在這裡待多久?”

站在臺階上的女子仰起頭看了看頂上的奉公府牌匾,良久未有隻言片語。

她不說話,他就靜靜的等著,行程雖急,可他待她總有十足十的耐心。

半盞茶的功夫後,江江收回目光,視線遙遙落在馬車裡的那個人身上,“小喜,阿孃原先住的院裡可納了新人?”

聞言,少年眸色一暗,“你帶著大娘前腳剛離宮,皇后娘娘就往那院裡塞了新僕。”

說到這裡,歡喜那張儒雅的面龐逐漸變的陰沉,再開口時,就連聲音都帶了寒意,“人走茶涼,宋芊芊巴不得你從此再不回去。”

江江幾不可聞的嘆了一口氣,“還真是可惜呢!”

“不可惜,”歡喜篤定的道,“若江江喜歡那裡,小喜回去就趕了那奴婦。”

江江莞爾一笑,“我可惜的是阿孃藏在榻下的梨花釀,那原是為賀你成為新帝案前的大監時備下的,後來夙淮繼位將你撥去太后處,這酒便一直沒喝上,我本想著,若院裡一直無人居住,那酒釀應當還在榻下,來年回京開封慶小喜榮升廠公之位,如今住了人,只怕阿孃藏的酒也沒了下落。”

聽見江江說來年回京,少年的神色一瞬柔軟,連著嘴角亦有了笑意,“慶賀與否不打緊,但大娘釀的酒不能丟,此番回宮,我定第一時間去尋。”

車軲轆轉動的那一刻,向來循矩的歡喜突然將頭探出窗外,目光灼灼,“江江,我等你回來。”

自進宮,他們便一直都是一起的,後來雖有了距離,但總也能見面,兩年,幾百個日夜,依舊未能讓分別成為習慣。

歡喜離開後,江江甫一入園,便瞧見了早早等在那裡的祖母,花白了頭髮的老者站在空空蕩蕩的甬道上,瑟瑟寒風將她身上寬大的素袍撩起又放下。

權傾朝野的丞相大人母親,單就這個名頭,便是何等的尊貴,活到這把年紀,處在如此地位,原該安安心心的享兒孫繞膝的清福,可心底的愧疚和遺憾攪弄的她從未有一刻的安寧。

大煜朝尚禮,尤以孝為重,奉公爺進了相位後,也曾數次遣人來曲池接母親入京團聚,只是都被拒絕了。

窮困時憑藉一己之力苦苦支撐整個家庭生計的兒媳被辜負後不知去向,這份虧欠致使她無法心安理得的去享相府的榮華富貴,亦無法坦然面對新媳。

守在這曲池小小的方寸之間,等待著一個不知何時歸來的人,是她這些年來唯一消磨愧疚的法子,而現在,知道等待的那個人永遠回不來了,往後的寂寞年歲,只能苦苦挨著,撐著。

阿孃死後,她便成了祖母的寄託,想到來年歸京,她竟有些不忍心離開。

“祖母,”江江喚了一聲,情不自禁的問道,“盛安很美,你想去瞧一瞧嗎?”

聽見聲音,老者倏忽回頭,看見幾步之外的孫女兒,眼角眉梢具是慈愛之色,然而在聽見她齒縫中傳出來的盛安兩個字時,那張蒼老面上的五官驀地僵住,神色隨之變得暗淡。

“孩子,你……要離開了嗎?”她問她話,還未得到答案,聲音裡已有了些許失落。

江江張了張嘴,那一個嗯字卡在喉嚨裡怎麼也吐不出來。

祖母抬手屏退身後跟著的蘇嫲,緩緩走上前來,燈火闌珊下,她微微溼潤的眸子裡泛出淡淡光芒。

“兩年前你抱著鬱鰈的牌位歸來時,已是正當出閣的好年紀,可那時你才將將回到我跟前兒,祖母實在捨不得那麼快就將你許了人家,原先打算多留你在身邊伴個幾年,而後尋個妥帖的兒郎護著我的孫女,可是……”

話及此處,老者頓了頓,聲音無端端喑啞起來,“可是今兒見了那位叫做小喜的少年,便隱隱覺得……我快留不住我的孫女兒了。”

祖母伸手握住江江的手腕,她指尖的溫度順著肌膚的紋理傳來,“這兩年,你對過往隻字不提,雖好奇你與你阿孃離家後的所經所歷,但知你並不想說,所以我從未追問過,小喜的到來,讓祖母窺見了一絲模模糊糊的影子。”

“能擁有穿著蟒袍的故交,想來鬱鰈當年離開後,過的並不是尋常普通人家的日子。”

時光奪走了老者的美貌,還給了她非凡的閱歷與智慧,歡喜來時雖未著官袍,可他衣服上繡著的蟒卻並不是誰都能穿在身上的,在所有自詡尊貴非凡的姨娘們都不曾發覺的境況下,她卻一眼洞穿了來人的尊貴。

天子乳母,沾了君王的光,再尋常普通的人都變得不尋常普通了。

也正是因為頂著這樣一個身份,所以阿孃才去的那樣早,倘若她當年沒有入宮做夙淮的跟前人兒,而是在皇城腳下開一間鋪子做個手藝人,那麼兩年前是不是就不會被宋芊芊害死?

那麼現在……阿孃會不會還好好兒活在這個世上?

倘若這兩個字說出口的時候,就證明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祖母,”江江哽咽了一聲,重複著問道,“你願意跟著孫女兒走嗎?”

老者先是嘆了一口氣,而後緩緩搖了搖頭,“祖母不中用了,想來也是沒幾年活頭了,這人一老就哪兒也不想去,只想守著故居,更何況……”

說到這裡,老者偏轉過頭,看向祠堂所在的方向,“你阿孃活著的時候,我們婆媳未有更多的時間相處,她死了,我能多陪陪她的靈位也是好的。”

見祖母不肯離開故里,江江亦不勉強。

自打這次談話之後,知曉了孫女兒終將離去,祖母便越發的依賴她,每天睜開眼對蘇嫲說的最多的名字是江江,夜晚燭火將熄時,口中仍在唸叨著江江這兩個字。

相處一旦有了時間限制,便有了緊迫感,在尚能團聚的日子裡,總想將最好的東西全部都捧至最在意的人面前。

有時候,虧欠其實是另外一種偏愛。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來年春天,江江滯留於曲池奉公府的第三年,遙遠的盛安城裡傳來了聖駕將至的訊息。

在大煜,每隔三年,帝王都會出宮巡視,以往大多都會挑一些繁榮富庶或是開闊到可以任意馳騁的轄區,而今天,那個人卻一反常態的挑了既不富庶又不開闊的曲池。

御攆下榻的是奉公府,全程由丞相大人陪同,訊息傳回來的時候,各房姨娘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興奮,年輕帝王的到來,以及多年未見的夫君迴歸,這對於她們的子女,以及她們本身來說都無異於是一次機會。

江江坐在南院的白玉石凳上聽小魚唸書,廊上女眷們抱著上好的綢緞料子來來往往,小魚放下書本看著江江,“長姐,是有男人要來咱們家了嗎?”

聽見小魚的問話,江江徵了一下,那個半是清醒半是痴傻的孩子繼而道,“這些天,其他房裡的姐姐們不是做新衣便是買首飾,長街上阿嬤家的胭脂一輪又一輪的送進來,就連我阿孃也翻出了壓箱底的羅裙,對著青銅鏡照了又照,長姐,這是不是就是先生說的女為悅己者容?”

被認定僅僅只有六歲智商的孩子,有時候展現出來的是讓江江詫異的通透。

“或許,”她抬手摸了摸小魚的後腦勺,面上的神情極溫柔,“是的。”

“那長姐為什麼無動於衷?”

江江收回放在男孩後腦勺上的手,垂下眼瞼想了想,隨後抬頭粲然一笑,“千篇一律的美麗中突然出現一抹素色,會不會顯得別具一格?”

她說這話的時候,用的是少見的輕鬆語氣,嘴角掛著的笑意隱約有幾分俏皮的味道。

小魚似黑曜石般的眼珠在大大的眶裡轉了轉,仔細斟酌後,他贊同的點了點頭。

其實談不上別具一格,她與夙淮自幼一起長大,小時候因為饞一根糖葫蘆而哭的涕泗橫流的模樣被他看了去,及笈禮上脂粉敷面衣裙周整的嬌俏模樣亦入過他的眼,彼此之間熟悉的就像是左手看右手,實在沒有為了這久別重逢的一面而盛裝打扮的必要。

宋姒一直覺得自個兒是宋府除了貴為皇后娘娘的宋芊芊之外,最有地位的女孩了。

打從夫人的女兒入宮為後那一天起,她便覺得自己也是要進宮的,即便不能如夫人的女兒那般尊貴,但頂著同一個父親的名頭,總也能得個妃位。

懷著這樣的念頭,她因而格外珍視這次與尊者同住一府的機會,信兒率先從盛安城裡傳回來的時候,宋姒便已命曲池手藝最好的繡娘著手替她制新服,大姨娘愛女,蒐羅到好看的雀釵玉簪,也盡數送入到了女兒手裡。

江江雖無阿孃為之圖謀,卻有一個打從心眼裡疼愛她的祖母,闔府上下的姨娘和姑娘們為了這次帝王出行之事絞盡腦汁的時候,祖母也在盡力的為她考量。

年邁的老人隔著一張黑色的食案,緩緩將一匣珠寶推至食案那頭的孫女兒面前。

“孩子,鬱鰈帶你離開後,每年逢著你阿孃的生辰,還有你的生辰,祖母都會往這小匣裡添置幾件首飾,頭兩年,祖母生你父親的氣,他遣人送回來的錢帛一概被我扔出了門外,可單憑著我這個老婆子的能力,實在是沒有辦法替你們娘兩買些像樣的東西,後來祖母想通了,你父親既送錢回來,那我就統統收下,而後將這錢換些有頭有面的物件,留待日後見你們娘兩!”

話說到這裡,老者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再開口時,嗓音裡帶了懸而未泣的哽咽,“祖母原想著,餘生悠長,倘若你阿孃在往後的歲月裡滋生了想要再嫁的心思,那麼這匣中的一半首飾便當作是我贈予她的嫁妝,剩下的另外一半,是用來替你添妝的,而今……”

老者抬手,用食指與拇指之間緊攥著的繡帕拭了拭眼角的淚珠,滿是哀慼的繼續道,“而今你阿孃既沒了,那麼這匣子裡的東西,祖母便全都交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