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澤西來到倫敦的第一年。

這一年卑劣和虛偽激烈交鋒,兩個人尚且年少。

兩隻沒有社會化完全的小獸在由彼此構築的原始森林肆意展露爪牙,撕扯對方的靈肉,用血淋淋的疼痛昭示生命的鮮活。

每個人生來都是一張白紙,而在名為澤西這張紙上落下的第一筆油彩,是自鼻腔滴落的血色,以及頭頂那片深邃的克萊因藍。

兩種顏色交織揉雜,共同鋪就了澤西少女時代最明豔的底色。

澤西對愛丁堡幾乎沒有留下完整的印象,只有極少的幾個記憶片段和總是霧濛濛的天氣可供追溯。

第一個片段發生在到達莊園的第一天。

隨口一說,在此之前,澤西一直以為莊園只在上世紀或者景點存在。

那天有很多人造訪了莊園,他們從事不同的職業,但金女士告訴她有一個詞可以概括他們所有人——

Blue blood。

他們會先來問候金先生,然後裝作不經意地發現澤西,用驚喜的語調詢問她的身份。

即使他們事先已經知道。

澤西見到金家老夫人的第一面,她只淡淡地掃了一眼,然後笑著對金先生說:

金老夫人:“你真是慷慨至極。”

當上揚的嘴角和僵硬的臉部肌肉出現在同一個表情時,人們通常稱之為假笑。

這時澤西還沒有領悟到英國人交談時話中有話的精髓,只因為慷慨是個褒義詞就單純的認為這是一句誇獎

唯一讓她覺得奇怪的是金女士略顯尷尬的表情,以及金先生突兀的沉默。

第二件事發生在第二天的午後,男士們去了馬場,女士們在矮桌吃下午茶。

當澤西注意到原本在談話的女士們通通停下來看著她時,澤西就知道她應該是犯了什麼不小的錯誤。

金女士:“吃甜點的順序是從下吃到上,你應該先嚐嘗最下層的鹹口三明治。”

可是最上層的馬卡龍已經被你吞下了兩塊。

金女士:“還有,不要把茶托和茶杯分開。”

好在她們的注意力並沒有在你身上停留太長的時間。

A夫人:“昨天在馬場你們有注意到那群美國人嗎?我實在受夠了她們的審美。”

B夫人:“我甚至沒注意到她們穿了什麼,當她們聚在一起時,我的耳膜會迫使我離她們遠一點。”

迪瓦伊夫人:“我倒是不覺得她們的審美有什麼毛病,尤其是Jeon夫人,我對她的裙子印象很深刻,僅僅以色塊相拼,沒有一絲多餘的矯飾。”

A夫人:“那條蒙德里安裙?”

迪瓦伊夫人:“沒錯。”

A夫人:“最先將蒙德里安的紅黃藍用在時裝設計的實際上是Yves Sanit Laurent先生,但是她身上那一條在最初蒙德里安裙基礎上有了很大的創新。”

迪瓦伊夫人:“是紐約設計師的作品嗎?”

A夫人抿了一口茶,搖搖頭,神情有些羨慕:

A夫人:"Not yet"

A夫人:“是她女兒的作品,據說只做了那麼一條。”

B夫人:“聽說她的女兒也才剛剛15歲,名字是叫……Gabriel,對嗎?”

A夫人:“沒錯,她年紀輕輕在紐約已經小有名氣,是個很有才華的孩子。”

迪瓦伊夫人:“Jeon夫人這次怎麼沒有帶她來愛丁堡?”

A夫人:“聽說那個孩子不太喜歡社交活動。”

澤西也不喜歡這樣的社交活動,但如果邀請函上出現她的名字,她就必須要應邀。

澤西沒有說不的權利。

很顯然,Gabriel這個名字在澤西生命中出現的時間比澤西后來以為的要早上許多。

那一年澤西被迫來到英國,需要接受的陌生事物太多,這個來自紐約的陌生名字最終沒能進入長時記憶,很快就在頭腦中消失。

金老夫人:“是叫時幸嗎?”

澤西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點點頭,大家的目光重新聚集在她身上。

金老夫人:“親愛的,需要我教你怎麼吃司康嗎?”

澤西看了一眼被自己用果醬抹得亂七八糟的盤子。

金老夫人:“你看起來需要幫助。”

澤西幾乎就要認為她是真心想要幫助自己,如果她眼神中的鄙夷能稍微收斂一些的話。

卡抽:“抱歉夫人,我們只是在盤子上畫畫。”

坐在澤西身邊的金髮女生替澤西解了圍。

迪瓦伊夫人:“我告訴過你的卡抽,不要拿食物來做遊戲。”

轉頭又對著老夫人說道:

迪瓦伊夫人:“我們的談話對孩子們來說有些枯燥了。”

老夫人的表情緩和了些許:

金老夫人:“無聊的話你們可以去花園,現在正是鬱金香開得正好的時候。”

叫卡抽的女生從桌子下拉住澤西的手:

卡抽:“謝謝夫人。”

看得出來卡抽已經憋了很久,在路上就開始喋喋不休地朝澤西抱怨:

卡抽:“下午茶很無聊對不對,我發誓我明天再也不會上我母親的當,父親明明都答應讓我去馬場了。”

她的語速很快,又帶有很濃的考克尼口音,澤西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從零碎的單詞中拼湊出她的意思。

她似乎意識到這點,撓撓頭頂的頭髮,語速放慢了些:

卡抽:“忘了介紹……”

朝澤西伸出手:

卡抽:“我是卡抽.迪瓦伊,叫我卡抽就好。”

“我叫……”

卡抽:“我知道你的名字,金時幸,最近大人們老是說到你和你的母親。”

“我猜不是什麼好話。”

無非就是一些關於Gold digger帶著她的拖油瓶向上爬的故事。

卡抽:“當事人不在的情況下,你本來就很難從人們的嘴裡聽到什麼關於她的好話。”

卡抽:“迪瓦伊家的第三個女兒,總是跟男孩子們混在一起,生活方式粗俗得像一個美國人。”

卡抽不在意地聳聳肩:

卡抽:“這就是她們嘴裡的我。”

這下澤西反倒安慰起她來:

“還好她們的話不會刻在我們的臉上。”

“我們自己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想這就足夠了。”

卡抽:“這也是我想說的。”

卡抽雙手合十,感激地抬頭看了一眼頭頂陰沉沉的天空:

卡抽:“上帝,你終於給我送來一個更有趣的玩伴。”

卡抽拍拍澤西的肩膀:

卡抽:“以後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逃掉下午茶,我住貝爾格萊維亞區,回倫敦後我可以帶你去一些有趣的地方,趁著你還沒有被肯辛頓的女孩們同化。”

卡抽算是澤西交到第一個的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後來她帶著澤西接觸到了倫敦真正的市井生活,那是澤西少女時代為數不多活得肆意的日子。

那段愉快的時間止於2013年底,卡抽籤約了模特經紀公司,前往巴黎開始她的模特生涯,澤西在倫敦很快又變回了孤身一人的狀態。

關於愛丁堡第三件有印象的事發生在第五天,白天馬場發生了事故,一個男孩從馬上掉了下來摔斷了一條腿。

聽說他原本幾天後就要參加王室婚禮,他的父母堅持認為這場事故不是意外,把莊園鬧得不得安寧。

好在夜晚到來,整個蘇格蘭都沉眠在夢境,莊園重新獲得了平靜。

月光鑽進古舊的窗戶,在澤西閉合的眼瞼上找到了安棲之所。

澤西的意識被光線喚醒,從當晚的第一個夢裡甦醒過來,之後翻來覆去也再難入眠。

澤西放輕了腳步下樓,來到白天那座鬱金香開得正盛的花園,遇見了一個同樣沒有睡意的人。

她在心裡質問上帝,為什麼偏偏是那個滿腔惡意的假紳士,擁有著世界上最明亮的一雙眼睛。

午夜的陰雲得到寧息,晚風把聚斂的夜霧吹散,月光舒捲開來,得以灑在金雲景比霽月溫柔的側臉。

不管澤西有多討厭這個人,她都不得不承認——

當他站在花園裡,最迷人的就不再是那些開得正盛的鬱金香。

見慣了他或是彬彬有禮或是陰鷙冷漠的模樣,今晚的金雲景看上去跟平時很不一樣。

他明明早就發現了澤西的存在,卻難得沒有開口譏諷她,金雲景只是沉默的吞吐著煙霧,目光比空無一人的荒野更加寂寞——

像個活得太久以至於開始厭倦生命本身的老人。

根據先來後到的規則,澤西正思考著要不要回去,金雲景像是讀到了澤西的想法,悠悠開口:

金雲景:“抽完這支我就會離開。”

那支菸還剩一半。

澤西攏了攏針織外套,在他旁邊的另一個長椅上坐下。

金雲景:“聽說前幾天喝下午茶的時候你鬧了很多笑話。”

你都快忘了這件事。

你聳聳肩,並不是很在意:“我只是犯了一個全世界外國人來到英國後都有可能會犯的錯誤。”

況且十二歲本身就是應該犯錯的年紀,任何人都需要在錯誤中摸索出生存的方式。

事實上,白天在馬場還發生了澤西不知道的插曲。

養尊處優的年輕男孩反覆提起你的錯誤,想要以此來展開一段對話。

男孩:“你們聽說了嗎?前幾天那個越南來的澤西把下午茶弄得一團糟,我真想教教她應該怎麼吃司康。”

卡抽:“看來伊頓公學的精英教育也不過如此,我並不認為這件事並不值得一提,你不是也不會用筷子嗎?”

卡抽:“另外,她來自中國,不是越南。”

男孩:“他們難道不是同一個國家嗎?”

卡抽翻了一個巨大的白眼。

金雲景:“比起司康,你可以選擇用別的東西來證明你接受過優等教育。”

金雲景:“比如地理成績。”

金雲景從座位上站起來,慢條斯理的戴上手套:

金雲景:“謝謝你的熱心,但她是金家的孩子,金家會負責教育她。”

男孩在金雲景離開木屋前一秒不情願地說道:

男孩:“我只是閒聊兩句。”

金雲景:“那麼……”

金雲景慢條斯理地轉過頭,笑容溫柔迷人,細品起來卻像是淬了毒藥的甜酒,令人不寒而慄。

金雲景:“希望你聊得開心。"

後來在賽馬途中,那個男生髮生了墜馬事故,對於這件事,澤西只知後果不知前因。

澤西聽說他的韁繩被小刀割開一大半,以至於那個韁繩在比賽過程中被徹底扯斷。有人懷疑是人為,但沒有人會想到金雲景。

甚至沒有人來問問金雲景離開了休息區之後提前去了哪裡。

金雲景,跟優雅知禮等一系列美好的詞彙聯絡在一起的名字,在肯辛頓孩子們成長過程中最常被提起的名字,沒有人能把他跟這樣惡劣的事件聯想在一起。

那支菸在他的指尖燃盡,最後的一點菸霧也散在風裡,金雲景從花園長椅上站了起來,應該是打算回去了。

金雲景路過澤西身邊的時候,澤西開口說道:

“我不懂的事情是很多,但我會盡快學會的。”

他頓了頓,最終還是停下腳步。

“如果那件事讓你感到丟臉,我很抱歉。”

因為沒有人回應你,你的道歉淪為一場滑稽的獨角戲。

他離開了,就著靜謐藍夜的涼意。

如果他這時就知道,許多年之後他會愛澤西至深,這晚他一定會回頭將她攬進懷裡,溫柔地安撫澤西掩蓋在張牙舞爪外表下敏感脆弱的靈魂,並貼在澤西的耳邊低聲告訴她:

被愛就好,不必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