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莊開始了大遷徙,浩浩蕩蕩,如牛群一樣。
房屋推倒變成一片空地,早就沒了楊樹林子的楊家莊,徹底的無遮無擋,一望無際的遼闊平原被大雪覆蓋。
遠處,零零星星的,可見幾棵枯枝伸展開的歪脖子樹,仍然佇立在田間地頭上,在風雪中,似是孤獨的衛兵一樣,守衛這片土地最後一刻。
大雪茫茫,北風呼嘯,楊家莊只剩下為數不多的幾間房屋,靜靜的等待著它們的宿命。
產業基地的養豬廠和養雞廠已在前段時間,搬遷至鎮上,留下學校和村委會暫時還未拆除。
除此之外,還能看到一家特立獨行的房子,在無遮無擋的視線中,一眼就能看到。
那是虎妞的房子,在遼闊的平原大地上,顯得極為突出,又是那樣的孤獨,荒涼。
楊家莊已經斷電,楊雷真不知道虎妞是怎麼帶著兩個孩子熬過來的,虎妞像是迴歸到最原始的生活一樣,在經濟繁榮即將進入新世紀的時代,她點煤油燈,燒柴火。
每當飯點的時候,你會奇異般的發現,荒蕪的楊家莊遺址竟然還有一絲人間煙火。
從煙囪裡冒出來的煙,升向天空,風雪中,很快就會消散,又源源不斷的冒出,帶著一股倔強和韌勁。
與世隔絕般,虎妞享受著這樣的生活。
對於虎妞來說,美好的生活總歸是太短暫了。
……
張國全也像是迴歸到以前的生活,他的生活當然是在生意場上,每天忙忙碌碌,認識的人越來越多,生意隨之越做越大。
可是,要是問他快樂嗎?難免會露出苦笑,他的心還在楊家莊,即使楊家莊已經夷為一片平地,他仍然掛念著虎妞和她的兩個孩子。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虎妞不知道,她的房子壓根保不住,而且能夠留下去的時間會越來越少。
那天張國全接到電話的時候,是楊雷打來的。
電話那頭,楊雷很著急的樣子,能聽到從胸腔裡的喘息聲,還有周遭大型機械發出“噔噔”的聲音。
張國全的心也跟著咯噔一下,該來的還是來了。
“國全,你總算接電話了,你跟虎妞說說,她應該聽你的,都是鄉親,沒必要弄的沒法收場……”
楊雷的話戛然而止,電話被虎妞搶了過去,張國全從辦公椅上站起身子。
“國全兄弟,他們要扒我的房子,你快來和他們說說,嫂子知道你是大老闆,你忙,你要是沒時間回來,你跟縣裡說說,讓他們不要扒我的房子。”虎妞的聲音急促,生怕說不完似的,幾乎要哭出來了。
楊雷的電話被奪走,是因為虎妞的兩個孩子抱住了他的腿,張開嘴就咬,導致電話被虎妞一下子搶走。
兩個孩子覺著這是個壞叔叔,帶了一群人來扒他們的房子。
咬人的時候下了死勁兒,楊雷硬是忍著小腿上的劇痛,不吭一聲,也不忍心把孩子推走,就那樣任由兩個孩子咬著。
按照張國全的意思,楊雷已經將虎妞的房子拖到最後,村民們按照規定早已陸陸續續搬走,不能再拖了,為此他捱了鎮上好幾次批評。
鎮上下了死命令,等下次督導組的視察,楊家莊不能再看到一間立著的房子。
楊雷頂著巨大的壓力,一直想和虎妞心平氣和的溝通,鄉里鄉親的,他不想弄的沒法收場,可虎妞仍舊堅持己見,不願意離開楊家莊,溝透過很多次,全都以失敗告終。
風雪停下的第二天,鎮上首先失去了耐心,決定繞過楊雷,直接帶人來拆除房子。
楊雷得知訊息的時候,急忙帶了一些村裡人趕赴現場,他了解虎妞的性子,強行去拆除,怕是要出亂子。
來到現場,楊雷說服鎮上,由他先和虎妞再進行溝通一次,鎮上擺擺手同意了。
這次楊雷帶著鄉親們一起勸說,所有人都走了,楊家莊斷電,這裡已經不能再住人了,生活上也不方便,就當是為了兩個孩子考慮一下,趕緊搬走,要不然怎麼熬過這個冬天。
虎妞似魔怔了一樣,對於誰的話都聽不進去一點兒,她固執的搖頭。
鎮上徹底失去耐心,才發生剛才爭執的一幕。
沒了任何依賴的虎妞,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張國全身上,楊建民活著的時候,張國全是真心幫助他們的,虎妞能感覺到,她相信張國全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答應的事,一定會做到。
這個時候,虎妞實在不知道該依賴誰了,她一個女人,一個可憐無助,孤苦無依的女人,還帶著兩個孩子。
看到那些人要拆它的房子,她絕望又害怕,不停的哭訴:“嫂子求你了,你和他們說說……”
“嫂子你聽我說,這是為了我們的安全考慮,一旦發生地面下沉,住在房子裡很危險,將來也是要塌掉的。”張國全說的這些話,楊雷說過八百多遍了。
奈何虎妞壓根不去管這些問題,她只想守著楊建民守著的土地。
這樣誓死不渝的女人,是令人佩服的,可這個時候,安全才是第一,不管生活多麼苦難,人首先要堅強的活下去。
虎妞以後的生活,張國全早已提前做好了安排。
在虎妞的抽泣聲中,張國全趕緊說道:“嫂子,後續的事你不用擔心,在鎮上的安置區,我把你的房子已經裝修好了,隨時可以搬進去住,傢俱什麼的也都買好了,還有,你要是不想在鎮上住,縣裡也可以,老城,新城的房子,你隨便挑。”
張國全壓根就沒有辦法讓虎妞的房子留下來,在大環境的趨勢下,任何個人的行為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虎妞仍然不放棄的懇求:“不,我不要別的房子,我不要,我只要和建民的房子,求求你了,你和縣裡說說,你答應嫂子的,建民說了,只要你答應了的事,你一定能做到,嫂子求你了……”
虎妞哭訴著乞求,聽的張國全心如刀割,他不知道該怎麼去勸虎妞接受,似乎……也不用勸了。
他在電話裡聽到有人抓住虎妞打電話的機會,緊急做出指示,大喊一聲:“就是現在,快拆。”
隨著“轟隆”一聲巨響,隨著虎妞的一聲淒厲喊叫,電話裡徹底安靜了下來。
無聲無息,一如風雪掩蓋下的遼闊平原。
剎那間,聽到電話裡的巨響聲,張國全驚恐的扔掉電話,他害怕極了,楊建民就是在這樣的巨響聲中倒下的。
虎妞應該也很害怕吧,癱軟在椅子上的張國全,已經無法得知現場發生的具體事情了,他只能聽到未結束通話的電話裡,有嘈雜的腳步聲,向著另一個方向越傳越遠,直至消失在土地裡。
虎妞並沒有害怕,房子被推倒了,所有人都以為虎妞也該放棄了,或許會哭,也可能無力的再鬧一鬧,會癱軟下來,鄉親們已經去扶她了。
他們認為虎妞,被打敗了。
不是他們認為的那樣,被架住身子的虎妞,看到挖掘機向著學校方向慢慢移動過去。
虎妞突然掙開了他們,像一頭髮怒的母獅子,向著學校的方向衝了過去。
“快,快,攔住她……”
現場亂成了一團,很多手伸出去,想去抓虎妞,但都被虎妞掙開出去。
這段時間裡,虎妞明明一直軟綿綿的,做什麼都提不起來勁兒,偏偏在這一刻,她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氣,女人攔不住她,男人同樣攔不住她。
虎妞當時只有一個信念,房子沒保住,學校必須保住,學校不在了,那楊建民的塑像也必然不在了。
她披頭散髮的衝到學校跟前,用身子抵住白色如雪的塑像,怒目圓睜:“你們要是拆學校,先從我身上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