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地裡,一時陷入詭異的寂靜。

張達不斷的吞嚥著唾沫。

在褲子上,擦著自己的手。

林珏則死死地盯著岳飛,眼神如同一隻暴怒的野獸。

蹲在地上的岳飛,則依然扛著鋤頭。

看著遠處,兩處山巒之間,鹹蛋黃一樣的太陽,緩緩落下。

天色越發暗了。

不遠處村裡的犬吠聲,越發急促。

岳飛拍了拍自己的後腦勺,也沒有起身,就那麼蹲在地上。

“此事……我之前,就考慮過!”

“這樣的舉措,在官家眼裡,其實沒錯?”

林珏面色一變。

瞬間猙獰。

“他要殺為他收復山河的功臣,殺為這片江山,流過血汗計程車卒……”

岳飛的神色,仍舊平靜。

“但你也知道,如在他的位置,不得不如此作為!”

“否則會發生什麼,好漢當真不知?”

“晚唐如何,五代十國,民間景象又是如何?”

“連年征戰,百姓苦不堪言……流民四起,十室九空!”

“官家,沒有太祖軍功,做不得杯酒釋兵權,但鯨吞蠶食,解卸兵馬,為天下,求個太平……這又何嘗不是,他作為帝王,應該做的。”

林珏一時語塞。

只是緊緊攥著拳頭。

岳飛此刻,才緩緩起身,鋤頭的鋤鏟,插在地上,他扶著鋤頭的另一邊。

“好漢之所以不滿,是因為好漢,一直站在岳飛的立場之上。”

“無論是當年,大名府,你勸飛,趁早自立也好,還是現在,為飛謀求生路也罷,飛,不勝感激!”

“但天下大事,就是如此!”

“人之命數,冥冥之中,或許真的自有定數。”

“我離開開封之前,已給官家密奏,上書如何平定天下,解釋各地方兵權!北地義軍,官家最終的決議是,能招安的,儘量招安,不能招安的,不能讓他們由兵變匪!”

“岳雲帶鄂州兵馬北上,也是招安為主,安撫為次,討伐最次……”

“有岳雲帶頭,義軍,抗拒之心,會減少很多!”

“這已是官家仁慈……”

林珏神色悲慟。

“這是拿你命換來的……”

岳飛咧嘴,開懷的笑笑……

“當年金人南下,天下混亂,百姓名不聊生……”

“我曾向官家上書……自中原板蕩,夷狄交侵,餘發憤河朔,起自相臺,總髮從軍,歷二百餘戰,雖未能遠入夷荒,洗盪巢穴,亦且快國讎之萬一。今又提一旅孤軍,振起宜興 ;建康之城,一鼓敗虜,恨未能使匹馬不回耳!故且養兵休卒,蓄銳待敵,嗣當激勵士卒,功期再戰,北逾沙漠,蹀血虜廷,盡屠夷種,迎二聖歸京闕,取故地上版圖,朝廷無虞,主上奠枕,餘之願也。”

“韓世忠,韓將軍曾說……國家已失燕北,魯泰,若又棄江、淮,更有何地;今日當以死報國,面不被數矢者皆斬!”

“大將,李彥仙說,吾寧為宋鬼,安用汝富貴為!”

“將軍,吳玠說,大軍遠來,聊奉止渴。今日決戰,各忠所事。”

“海將,張榮說,無慮也,金人止有戰艦數只在前,餘皆小舟,方水退,隔泥淖,不能觸岸。我舍舟而陸,殺棺材中人耳!”

“大名府,曾被你算計過的將軍,王彥說,赤心報國,誓殺金賊!”

“老將軍,宗澤垂死之前,大呼,過河!過河!過河……今日進退等死,不可不從死中求生!”

“宰相李綱,李大人說,陛下不以臣庸懦,儻使治兵,願以死報。”

“另一位在想,呂頤浩,呂大人被金人俘虜時則說過,願且留此,為江北聲援;不然,金人乘勢渡江,愈狼狽矣!”

“權都督府參議軍事,劉子羽則說,為我語賊,欲來即來,吾有死爾,何可招也!”

“天下太平,不是飛,一人換來的!”

“也不是飛,用一顆頭顱就能換來的!”

“是這許多的有志之士,不畏死而,才換來的!”

“大夏,歷朝歷代,歷來如此!”

“好不容易得來的大好局面,輕易功廢,才是可惜……”

林珏在岳飛對面,沉默不語。

只是低下頭。

眼神裡,像是失去了所有光澤和神采。

倒是岳飛走到林珏旁邊,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漢!”

“自大名府一間,到如今。”

“已經……三十六載了!”

“你已經為我,為天下,做過太多!”

“但是,力終有盡時……哪怕真是太歲神,怕是也沒辦法,改變一切!否則,你又怎會跌落凡塵!”

“你可以選擇,放過自己、相信天下,相信百姓……這樣就蠻好。”

“我問詢過,你帶著籤軍,讓穎昌兵變,生擒金兀朮後,帶回岳家軍的籤軍……那籤軍裡,有人後來成了我的親衛,他跟我說,穎昌兵變那天,他滿腦子只有一句話!”

“從來沒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能改變自己命運的,只有我們自己……”

“這句話,是你喊的吧!”

“說得真好啊……”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因為救世主就是天下百姓中的一員。所謂的救世主,也不過是在關鍵時刻讓兵卒,百姓,走夫,團結到一起,但最終靠的,還是百姓的力量。”

“官家帝皇、武將大臣,聖賢大德,無不如此。”

“把天下交還給天下吧!”

說罷,岳飛重新扛起鋤頭。

此時的天色,已經大暗。

玄青的天色,昭示著夜幕降臨。

天上繁星點點。

岳飛扛起鋤頭,沿著田壟,哼著小調,向著村落的方向走去。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回家,回家!”

林珏扭過頭,看著岳飛的背影。

眼神裡,終於少了些凝重,多了些釋然。

“把天下,歸還給天下嘛!”

“這麼多次穿越……我到底是怎麼看待自己,看待自己的身份?”

“是我魔怔了嗎?”

“在這裡結束,便是恰恰好。穿越已經完成了。我已做了我能做的!幾百年後的大夏百姓,能不弱於人,那是功德無量;若後人豐亨豫大,又怎樣呢?歷史週期律罷了。”

“我已經做了自己能做的、該做的,這就夠了。對吧!餘下的交給百姓,交給人民……嶽帥,這就是你的意思嗎?”

“河山淪落,總有仁人志士點燃抗金的烽火;家國破碎,總有升斗小民手持求生的燭光。活不下去,就搶著種地,偷偷做生意。再不行,一個“忍”字,也能忍過金人的屠刀,忍過地主官吏的敲骨吸髓。”

“南宋有賣橘子的客商,金國有賣栗子的小販。不同的統治者,相同的困苦,卻都能熬過來。百姓的救世主,從來都是他們自己!無論世道如何,總能堅韌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