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人偶身上怎麼會留下的痕跡呢?

丹妮或許不瞭解旁人,可是她瞭解哥哥。

哥哥進入教令院讀書,發表的第一篇論文即是駁斥有關五百年前踏鞴砂事件謬論的。

哥哥正是因這篇論文而聲名大噪。

五百年前。五百年前……

十餘年前,不幸席捲了神無冢,帶走了丹妮父母的性命。

而這場災難的規模——

據考證甚至還不如五百年前的那場變故十之一二。

彼時,上到官員、下到工匠,無數人葬身於御影爐心之中。

舉世聞名的雷電五傳也正是在那場變故之後,才逐漸銷聲匿跡的。

這些前塵往事,均出自哥哥的論文。

然而……

他並非什麼熱愛考古之人,怎麼可能對十數代以前的舊事如此清楚?

這些事,哪怕是踏鞴砂當地的居民也都一問三不知呢。

人偶是不會老去的。

十年如是。

五百年亦是。

而更令丹妮感覺到心驚膽戰的是,每每她思及此處,想到有關五百年前踏鞴砂之變的種種,她的頭腦便開始止不住的疼痛。

就好像有什麼禁制正在阻止她弄清真相,又彷彿是在印證著她可怕的猜想。

那麼荒謬、那麼毛骨悚然的推論,光是想一想丹妮就覺得心驚膽戰,怎麼可能會是真的呢?

可事實恐怕就是如此。

也只可能如此。

她緩緩推開哥哥的手,頗有些恍惚地轉頭,想要上樓去,回到自己的臥室和被窩,想要與世隔絕,再也不必費心思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裡。

然而,傾奇者卻決計不會輕易放她走。他猛地用力,拽著少女的手腕,將她重新納入懷裡,牢牢禁錮。

今夜,哥哥像是搖身一變,變成了丹妮全然不認識的人一般。

他呼吸急促,漂亮的面孔因而顯得扭曲。人偶少年一雙美麗的瞳仁震顫個不斷,密密麻麻的血絲如蛛網似的遍佈他青白的眼珠。

乍看之下,少年面色蒼白、雙目赤紅,目眥欲裂竟如地獄返來的羅剎一般。

“你去哪?”

他質問著,聲音是顫抖的,連帶著瞳孔也是,不知究竟是氣惱還是驚恐。

“你要離開我……要背叛我嗎?”

“你也要背棄我了嗎?”

也。

驚弓之鳥,自然是多說多錯。

丹妮審視著哥哥近在眼前的美麗面龐,一時間竟覺得無比陌生。

全都是假的嗎?

他告訴她的那些?

不。

是真的。

他們相互依偎的每一個朝夕,他們之間相互依靠的每一個點滴,都深深地鐫刻在丹妮腦海深處,是如假包換,是她短短几十載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

是。

少女對愚人眾恨之入骨。

可細論起這恨意的來源,難道不是係數起自博士嗎?

丹妮恨博士。

所以恨愚人眾,連帶著公子、僕人一同痛恨著。

可他們並什麼沒有錯處。

起碼沒有於她不利的地方。

散兵……也就是傾奇者、哥哥,就更沒有了。

“哥哥。”

四目相對,也不知這樣面面相覷了多久,丹妮終於啟唇。

熟悉的稱呼迴盪在流浪者耳邊,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乾涸的雙唇微張,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好像久經沙場計程車兵,見慣了腥風血雨,因而不敢相信對面竟走來他美麗的新娘。

一時間,他竟不知道是該避讓,還是該提防,幽深的瞳仁在眼眶裡轉了又轉,卻終究是不知所措。

“丹妮。”

他只好跟著呼喚她,語調僵硬,如同他剛誕生時一般。

少女猶豫了良久。

末了,她還是掙脫開他的桎梏,抬手捧住他的面龐。

傾奇者本欲掙扎,但他拗了兩下沒有拗過少女,也就放手任由她去了。

掌中人偶的面頰精緻得彷彿天人,鬼斧神工、精雕細琢,這樣的美麗,好像只有在幻夢中才可以見到。

“你會不會……永遠站在我身邊?”

畢竟,他們曾風雨同舟。

她撫摸著他的臉,從眉眼到口鼻,柔若無骨的纖手描繪出人偶絕豔而瘋癲的形容。

日夜相處,她怎麼會察覺不到哥哥的不對?

只是……

她不願深想、不願追究。

或許,是她縱容他太過。

可事到如今,丹妮已無從彌補。

她也不想彌補,不想生生地撕開他們中間的傷疤,不想解開那粉飾太平的繃帶。

順流而下吧。

只要他永遠都在她身邊,她還要求什麼呢?

一直以來丹妮所願,不就是在這紛亂的危機中尋找保全自己與哥哥的方法嗎?

“當然!”

“當然了!”

傾奇者像是皤然醒悟一般。

他猛地捉住她的手,緊貼著自己的雙唇,仿若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丹妮。”

“只要你……一直都在我身旁。”

說著,他竟俯身,吻上她的唇。

先是疾風驟雨,可隨即少年的動作便卑微下來。

他細碎地啄著她的唇舌,鹹澀的淚滴在這一瞬間再也無從忍耐。

如決堤的狂潮一般,他的淚水滑入他們交融的呼吸裡。

五百年。

整整五百年,人偶的委屈、人偶的恐懼、人偶的追悔莫及,都揉入小小的一點淚珠。

原來,人偶也是會哭泣的。

可他的神明母親憎極了的軟弱,卻縱穿了這麼多歲月,在這裡,在一間平平無奇的公寓裡,被一個默默無聞的人類少女悉數容納。

起先,她是想推開他來著。

可她不過虛張聲勢地推搡了兩下便半途而廢了,任由他愧疚卻又洋洋自得地佔據了她全部的神思。

“不要離開我。”

“請……不要拋下我,好不好?”

夜色中,少年的乞求顯得格外淒涼。

幸而,長夜漫漫,他並非獨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