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遠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轉身出了醫院大廳。

剛出大廳門,他就看見一輛救護車呼嘯著奔騰而來,停在了另一邊急診室的大門口,車門瞬間被拉開,急診科的醫生護士立即推著車跑了出來,緊接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被抬到了推車上。

醫護人員訓練有素,片刻間就把人推進了急診科。

這時,後面才有幾個人相互攙扶著走了進去,那幾人個個都面色蒼白,不斷地在抹眼淚,不用想也知道,那是剛才被抬進去那個人的家屬。

然而剛進去不久,急診科裡面又傳來了聲嘶力竭的哭聲。

想來應該是剛才那個人沒救過來。

季遠神奇地發現,原來人悲傷時的大哭聲都是差不多的。大約每個人在面對親人離世時都是一樣的傷心,不然也不會連哭聲都是一樣的。

季遠繞到醫院外的小超市裡,買了一包煙和一個打火機。超市老闆娘在季遠買菸時斜著眼看了他一眼,老闆娘混跡江湖幾十年,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來他是未成年。

大概是看出了季遠的臉色不對勁,她沒有多說一個字,爽快地把煙賣給了他。

末了,還貼心地說了一句:“抽菸對身體不好,少抽點菸。人生在世,沒什麼過不去的,想開點,事情總會過去的。”

驀然間聽見這話的季遠怔住了,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久,然後向老闆娘說了謝謝,拿著煙走了。

季遠拿著煙,找了個花壇坐著,有些笨拙地撕開煙盒包裝,從煙盒裡抽出一支菸含在嘴裡,不太熟練地點燃猛地吸了一口。這一口下去,季遠只覺得自己的嗓子和肺像是被灌了辣椒噴霧一般,從喉嚨到肺管子都是痛的。

嗆得季遠滿臉通紅,咳了個撕心裂肺,連生理眼淚都咳出來了。

第一口煙帶來的痛苦過去,季遠又吸了第二口。他像自虐一般,不斷地吸,又不斷地咳,好像用這種自虐一樣的方式吸菸,能暫時讓他忘記剛才所看見的事情給他帶來的打擊和不安。

這個下午,季遠坐在醫院門口的花壇邊上,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抽菸。

他把那一包煙抽了近一半,才反應遲鈍一般發現自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咳嗽了,大概是煙抽多了,肺已經麻木了,只是嗓子又幹又疼。

當發現不能用煙帶來的痛苦麻痺神經,放空大腦時,羅婷婷的話和今天所看見的場面又湧上了他的腦子裡,在他腦海中交相輝映、輪流播放。

他一直不敢去想,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腦。

他一遍遍在心裡問自己,如果秦弦下不了手術檯,那他該怎麼辦?

季遠有些茫然地望著不遠處,馬路上車水馬龍,喇叭聲此起彼伏。

他手上還夾著一支菸,煙已經燃盡撩到了他的手指他都沒感覺到疼。

我該怎麼辦?

季遠問自己,我該怎麼辦?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保證秦弦會好起來?

自從秦弦查出有心臟病開始,這個問題季遠已經問過自己無數次了,可每次都沒有答案。

只是每次問這個問題時,他都會在心裡想,如果生病的不是秦弦,而是他就好了。

季遠又坐了一會兒,起身回了醫院,去找秦弦的主治醫生,他必須要知道醫生到底有多大的把握。

醫生像是例行詢問一樣 ,首先問季遠的父母。

不知道是這個問題聽多了,還是時間撫平了傷口,亦或者是秦弦的安危懸在心頭,讓他沒心情去想其他的事,更沒時間矯情。

再次聽到這個問題時,季遠沒有多傷心,反而有一種近乎麻木的漠然。

他再次把家裡的情況跟醫生說了一遍,最後讓醫生直接說。

醫生跟季遠解釋了秦弦的病情,詳細說了他的治療方案,季遠還是什麼都聽不懂,只是這個醫生說的話跟縣城的醫生說的話一樣,核心意思就是秦弦的情況必須要做手術。

“醫生,手術成功率有多大?”季遠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看著醫生,連說話都不敢用太大的音量。生怕自己聲音太大得罪了醫生,他會直接給秦弦判個死刑。

醫生:“你弟弟這種情況的手術成功率還是很高的,而且你弟弟身體素質也不錯,放心吧,問題不大。”

季遠知道,就算這個手術有足夠的把握,醫生也不會跟你做保證,因為沒人敢大言不慚地說自己能百分之百保證手術成功。

能得到“放心吧”三個字,大機率是這個醫生很有信心了。

從接到羅婷婷電話後,就一直鬱結在他胸膛的那口氣終於消散了。

這三個字無疑是顆定心丸,安撫了季遠惶恐不安的心神。

“做手術需要多少錢?”季遠繼續問,這是除了手術成功率之外,他最關心的問題了。

“手術費包括後面的醫療費和其他的費用加起來差不多要十六萬左右。”醫生說。

季遠聽見這話時,這段時間一直懸著的心終於徹底落到了實處,爸爸的賠償金和媽媽留的錢剛好還剩十八萬,應該夠了。

秦弦總算可以做手術了,壓在季遠心裡的大石頭落了地,他只覺得渾身一輕,身上那無形的、壓得他幾乎快要喘不過氣的壓力瞬間消失,連呼吸都暢快了起來。

不過手術卻不是那麼容易做的,秦弦和季遠都是未成年,未成年要做手術,必須要成年人簽字才行。

季遠得知這個結果立馬就慌了:“我就是他的監護人,我馬上就十七了,我可以承擔一切後果,我簽字可以嗎?”

“不行。”醫生毫不留情地否決了季遠的提議:“未成年做重大手術,必須要成年人簽字才行。你知道的,手術都是有風險的,我們不能百分之百保證手術能成功,所以在做手術前必須要把一切利弊跟你解釋清楚,手術之前,也必須要成年人簽字。”

季遠有些無措地看著醫生,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一般小心地問道:“那我該怎麼辦?”

“你家裡面還有其他的人嗎?”醫生問道:“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叔伯兄弟,只要是成年人都可以,或者你們父母的好友都能代簽字。”

季遠:“我還有個大伯。”

“那就把他叫來吧。”醫生說:“儘量快點,我會根據你弟的身體狀況預約好手術時間。”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季遠給大伯打了一個電話,把事情原委簡略地跟大伯說了,最後有些愧疚地請他來一趟,來回的路費和伙食費季遠全包。

“你這孩子,秦弦有事你咋不跟我和你伯孃說?”大伯埋怨道:“你膽子也太大了,上海那麼遠,你就敢這麼帶著秦弦去,你就不怕路上出點事嗎?”

“當時沒想那麼多。”季遠拿著手機在樓梯間踱步:“知道小弦身體不好我就直接帶著他過來了。”

大伯聽他這麼說,也不好再說他:“不管怎麼說都不能這樣,多危險啊,以後不能這麼做了知道嗎?”

這麼一句話,居然讓季遠感受到了久違的、來自長輩的關心。季遠只覺得自己渾身都跟著這句話溫暖了起來。

“嗯。”季遠說:“我知道了。”

大伯:“你跟醫生說一聲,我明天就來。”

季遠,:“謝謝大伯。”

“謝什麼。”大伯說,然後,手機裡沉默了很久,才傳來大伯長長的一聲嘆息。

季遠沒想到大伯第二天說來真的就第二天來了,當時秦弦剛吃了午飯睡下,季遠坐在他床邊打盹,接到大伯到上海的電話時季遠還沒反應過來,拿著手機看了又看,又不確定似的問了大伯好幾次。

“真到了。”大伯在電話裡說:“你沒聽錯,我坐飛機來的。”

季遠舉著手機好半晌都沒說出話來。

大伯是土生土長的農村人,靠地吃飯,每年的收成全看老天爺的心情。

家裡還有兩個讀大學的堂哥,雖然兩個堂哥都很懂事,上大學後每年靠獎學金和兼職上大學,再也沒問大伯要過一分錢。可把兩個孩子送進大學,就已經壓彎了這個滿臉風霜、半隻腳已經跨入了老年行列的男人的脊背。

大伯從懂事起就一直面朝黃土背朝天地活著,一輩子都沒出過遠門,他這一生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

當初兩個堂哥去上大學,都是自己坐車去的。

可如今,節儉了一輩子,連家裡的雞蛋都捨不得吃要拿去街上賣的大伯,居然為了秦弦,坐飛機趕到上海來。

現在剛放暑假,飛機票正是最貴的時候,這一次坐飛機的錢,怕是大伯和大伯孃半年,甚至是一年的開銷了。

季遠哽咽了,他張了好幾次嘴,都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快把醫院地址告訴我,我現在坐車過來。”大伯在電話裡催促道。

季遠告訴了大伯醫院的名字後就去醫院外面等著了,他在醫院門口等了小半個小時,大伯就坐著計程車到了。

大伯提著箇舊袋子從車上下來直奔季遠而去,開口問的第一句話就是:“秦弦呢?秦弦怎麼樣了?”

季遠領著大伯往裡走,路上跟大伯把秦弦的情況又交代了一次。

倆人到病房的時候,秦弦還沒醒,大伯放下手提袋,走到床邊,看著秦弦小小的一個蜷在床上,蒼白的小臉半邊埋在枕頭上,只露出小半張臉,從他的角度看過去,那張小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大伯伸出手,用佈滿老繭和倒刺的手摩挲了一下秦弦的臉蛋:“唉——苦命的孩子。”

大伯的手很粗糙,摸得秦弦很不舒服,他縮了縮脖子,把腦袋埋低了些。

大伯怕吵醒秦弦,把手縮了回去。

“錢夠嗎?”大伯這才想起來問季遠:“手術需要多少錢?”

“夠。”季遠看著秦弦,說:“醫生說差不多要十六萬,爸媽留下的錢還有十八萬,應該是夠了。”

大伯:“就是說這次秦弦的病可能會把那些錢全部用完?”

季遠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視線還停留在秦弦身上。大伯繼續說:“那你們以後怎麼辦?秦弦還這麼小,你自己也還在讀書,以後的日子你打算怎麼過?”

以後怎麼過?

季遠也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從知道秦弦的心臟有問題至今他只關心兩個問題,一個是秦弦能不能好起來,另一個是手術需要多少錢。

他只知道秦弦不能有事。

只要秦弦能好起來,讓他做什麼都行,至於以後……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兩人相對無言,沉默了一會,季遠終於想起來問大伯有沒有吃午飯了。

大伯昨天接到季遠的電話時就一直沒停下來過。昨天掛了電話他就去銀行取了錢,收拾東西去了省城,到了省城,又坐車去了飛機場,最後在機場大廳裡睡了一晚上。

今天天一亮,他就買了一張最早的飛機票過來了,全程只在飛機上吃過一個麵包,喝了一瓶水,現在早就餓過頭了。

季遠忙去給大伯買吃的,大伯擺擺手:“我自己去吧,你在這裡守著,一會兒秦弦醒了你不在,他該找你了。”

“我去。”季遠一邊說一邊往外走:“您坐著,也不遠,我一會兒就回來。”

大伯也實在餓了,昨天晚上又沒睡好,現在又餓又累,也不再堅持了。

秦弦醒過來時,發現病房裡多了一個人,他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等大伯主動叫他,他才知道大伯真的來了,自己沒有做夢。

“大伯。”秦弦笑嘻嘻地喊了大伯一聲。

大伯笑著揉了揉秦弦的腦袋:“別怕,有大伯和你哥在,不會有事的。”

秦弦似乎很高興,不住地點頭。

手術安排在一個星期後,手術前一天晚上八點後,秦弦就不能吃東西了。

第二天進手術室前,護士拿著手術風險告知書給大伯籤。大伯雖然表面鎮定,可拿筆的手卻在不斷地發抖,他用了好久的時間,才在那張通知單上寫上的名字。字跡歪歪扭扭,險些連他自己都沒認出來。

一寫完,他就發覺自己出了一身虛汗,連衣服都被浸溼了。

季遠站在秦弦身邊,抓著秦弦的手不斷安慰秦弦:“進去睡一覺就好了,別害怕,有哥在,哥會一直在外面等你的。”

“嗯。”秦弦乖巧地點頭:“哥,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季遠:“……”

季遠心情有些複雜,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擔心。

到了這個時候,秦弦還有心情安慰他,也不知道是秦弦心大,還是他真不害怕。

秦弦撐起身子抱著季遠的脖子,在他哥臉上親了一口,用一種極其複雜曖昧地眼神看著季遠。

秦弦看著季遠,在腦子裡描繪季遠的模樣,彷彿要一筆一劃地把他哥的模樣永遠刻在他腦子裡。

“哥,我愛你。”秦弦注視著季遠的雙眼,認真地說:“很愛很愛你。”

季遠被秦弦的眼神看得一驚,心裡猛地一跳,秦弦的眼神太古怪了,那神情充滿了不捨和迷戀,不像是他平時看自己的樣子,倒像是……

倒像是電視劇裡面,男女主角即將生離死別時的樣子。

更像……林子嵐看圖南時的樣子。

季遠察覺到秦弦不對勁,但很快又把秦弦的眼神理解成他在害怕。

畢竟秦弦還小,做手術害怕也很正常。

那一瞬間的吃驚過後,季遠沒再多想,在秦弦額頭上吻了吻,然後看著秦弦,溫柔地說:“哥也愛你,小弦,加油,等你好了,咱們又去遊樂園玩。”

大伯簽好字走了過來:“秦弦,別害怕,大伯和哥哥都在外面陪著你。”

秦弦看著大伯,點了點頭:“嗯。”

秦弦被抱到手術推車上,由護士推出病房,推向手術室。

季遠和大伯在後面跟著,兩個人一路緊跟在手術推車後面,直到秦弦被推進手術室那兩扇厚重的大門,季遠才停下腳步。

手術車被推進去的那一刻,秦弦撐起身子轉頭看了季遠一眼,笑著朝他揮了揮手。

大門被重重地關上,把兄弟倆隔絕在了兩個世界。

手術總共六個小時,季遠就在手術室外站了整整六個小時,不吃不喝,一句話都沒說,連動都沒動一下。

他直勾勾地盯著手術室上面那三個字,一秒都沒有移開過視線。

大伯也沒說話,漫無目的地在手術室外轉來轉去,半天抽完了一整包煙。

中午,大伯知道季遠放心不下秦弦,沒有強行讓他吃東西,就去買了盒牛奶給他。

季遠捏著那盒牛奶也不喝,仍然那麼站著。

大伯沒說什麼,搖頭嘆了口氣後又去樓梯間抽菸去了。

這六個小時過得格外地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一個世紀那麼長,長得季遠都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手術開始後,羅婷婷打過好幾次電話,每次季遠都沒聽見,都是大伯提醒他有電話他才想起來接。

季遠現在一門心思都在手術室裡面的秦弦身上,羅婷婷也清楚,每次打電話只問一兩句有沒有出來之類的話。

說完,兩個人就舉著手機陷入了沉默,誰都沒有吭聲。

這漫長的等待中,有好幾次季遠都要堅持不住崩潰了。幸好有羅婷婷在電話的另一端陪著他熬時間,不然他可能早就瘋了。

六小時又八分鐘後,手術室上面的紅燈終於滅了。

手術結束。

手術室大門應聲開啟,大門開啟的那一刻,季遠幾乎是撲過去的。

“怎麼樣?!怎麼樣?!”季遠焦急地問,連聲音都在發抖:“醫生,我弟弟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