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去研究院肯定不會那麼簡單,能夠保證全身而退的辦法就是讓季遠宿將他帶進去。

裴選盯著卡片上的那串電話號碼看了很久。

打不打呢。

如果他進了研究院,找到屬於自已的記憶,那他就能夠想起當時的經歷。

這段記憶中最關鍵的大概就是溫凜。

溫凜和他相識短短兩個月,這個原本效忠於研究院的高材生為什麼會冒著被研究院瘋狂報復的風險都要把裴選送出國呢?

那又為什麼是他呢?

——或者說,為什麼只是裴選呢?

當時被研究院盯上的,進行過秘密研究的有九十九個人,現在還活著的就只有裴選了。

沈向沂說這段記憶不重要,但一直給裴選留了路。

他沒有阻止裴選接下季遠宿的名片,也沒有和他提過,不要去給季遠宿打電話。

即便沈向沂強調過很多遍——“換種方法找回記憶”。

他能找回記憶的辦法有兩種,一是沈向沂手上的溫凜的日記,二是親自去研究院。

裴選這麼好的身體在秘密研究之前都能被研究院禍害成那個鬼樣子,裴選不好確定溫凜在秘密研究之時的精神狀態。

研究院給他們留下的記憶是最深刻的,兩種辦法中,後者顯然要比前者更管用很多。

零星的記憶碎片從腦海中閃過,那種什麼也抓不住的感覺又來了。

裴選輕輕撥出一口氣,將季遠宿的電話號碼在手機裡存了檔,沒撥出。

*

夜色,轟鳴,叫喊。

太陽西垂,濃重暮色將整片天空蠶食殆盡,周遭黑暗,呼吸聲愈加急促。

裴選聽到除了自已之外的沉重呼吸,他們的身後不遠處漸漸亮起燈,紅色的最高階警報在黑暗中劃過,尖銳的鈴聲帶起一陣叫喊。

他依舊看不到旁邊人的臉和五官,前方的指引燈“啪”地熄滅,身後傳來嘈雜的呼喊。

“媽的,他們跑了!”

“兩個人一組,全部給我分開!老子倒要看看兩個病秧子能怎麼掙扎!”

“看來還是平時不夠狠……溫凜真是有種啊,老子今天抓到他一定要敲碎他十八根骨頭!”

裴選感覺肺裡的空氣越來越少,突然有人伸手搭在了他手腕上。

“看來我們的目的地還是被他們知道了。”那人聲音很溫和,帶著點劇烈運動的喘息,“等會兒你先上飛機,我來斷後。”

喧雜吵鬧的黑夜中,兩個人一起往前跑,良久後,裴選聽到了自已的聲音。

“要上就一起上去,我們沒救出所有人。”

聲音虛弱得可怕,很小,距離稍遠就只剩下模模糊糊幾個音節。

“可是我現在只能救下你了。”旁邊的人自嘲的笑了笑,“只要你離開了,其他人才有活下來的可能性。”

裴選問為什麼。

男人卻只是輕輕的,話語疲憊:“如果我也能夠上飛機,我就在飛機上告訴你吧。”

兩人一直在往前跑,黑暗好像來得越來越快,裴選聽到自已問出了最想知道的一點:“那為什麼幫我。溫凜。”

溫凜帶著他拐彎,聲音平和:“你救過我啊,裴選。兩次。”

他們繼續往前跑,不知道自已跑向的是深淵還是光明。

裴選說:“我不記得這件事情。”

溫凜輕聲笑了:“很正常啊。施恩者不需要記住每一個被幫助過的人,但後者一定要永遠記得恩人。”

裴選能清楚的感知到自已的體力在迅速流失了,他說不出話,只能奮力往前跑,耳邊溫凜的聲音也顯得強撐。

溫凜的身體狀態和裴選一樣,可他依舊輕聲的,用裴選能聽到的音量說著話。

“第一次你應該有印象吧,在公交車上,那是一場正在進行的類藍鯨遊戲,你為了救我們,捱了兩刀。明明你和我一樣大,但是你比我勇敢太多了。”

溫凜似乎陷入了回憶:“那個人好像一個行刑者,知道有人報警,拎著刀想殺了那個報警的人。”

“你記得他當時說的什麼嗎?他說,只要沒人攔,他殺掉那個報警的人,就不會再殺其他人,當時車上很多人都是抱著這種僥倖想法,覺得只要死一個,自已就不會死了。

“當時沒有任何一個人有上去幫助那個人的想法,當時的他們——還有我,想的都是,他們死吧,跟我沒關係的,他死了我就不用死了。”

溫凜一次性說了很多話,喘了口氣,又道:“可是我記得最後你動手了。只有你。你應該才十三歲不到吧,裴選,雖然你受傷了,但你超過了車上的所有人。當時我就想,怎麼會有同齡人讓我覺得是偶像呢。”

裴選已經快要呼吸不過來了,但他只是沉默的聽著,和溫凜一起朝前跑。

“後來,那個歹徒說,他根本不可能放過車上其他人,他說人類可憎,極度利已——怎麼不是呢。但你在車上。”

溫凜想到這些,笑了笑,說:“人活在這世界上,到底是生命重要,還是所謂的道義和勇敢更重要呢?”

裴選說:“我的答案不是在那次已經給你了麼?”

“是啊。所以我現在的選擇也是後者。”溫凜回答得很快。

“我那只是在自救。”裴選如是接話。

溫凜似乎笑著搖了搖頭:“你救了我的勇敢。”

身體越來越冷,體力逐漸透支,身前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逃亡路,身後是距離逐漸拉近的行刑者。

裴選沒有將這一切表現出來,轉移話題:“第二次呢?”

“第二次麼?”溫凜喘著氣重複,“在你說‘做一些利益場上的大人覺得很愚蠢可笑的事情沒有錯’的時候。”

兩人像是多年好友一樣敘著舊,他們體力已經支撐不起這樣劇烈的運動,沒有人知道這場不計後果的逃亡結果是什麼。

但他們默契的沒有提起這件事情,即便速度慢了下來。

裴選沒忍住笑了,問他:“這怎麼算救你?”

“這回可能救的是良知吧。”溫凜也配合著笑,“我研究了很多年Enigma生物分化,卻發現研究出來的東西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泡影,甚至是需要踩著無數人血肉才能得到一絲結論的東西。

“——你覺得我得知這些的時候是什麼看法?”

花費了大量時間、精力和努力,想要研究出來的東西,卻在面前被宣判——你研究東西,就是助紂為虐,你在幫忙殺人。

可是他又能怎麼辦呢,他只是一個研究院裡隨處可見的研究生,他能反抗什麼呢,學位不要了麼?以後的日子不過了麼?

溫凜想了很久,做出了和十年前一樣的選擇——獨善其身。

就算研究出來的東西會造成別人的資訊素紊亂、身體機能被破壞,又怎麼樣呢?

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研究生,他除了學位什麼也沒有了,他能為了別人的身體健康去反抗那些社會資源極強的導師們嗎?

裴選這才笑了,發自內心一般:“但你最後沒這麼選,你還是幫我了。溫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