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鈞天殿的顧襄信步而行,仍沉浸在回想中。

“他父親為何造出假劍?”當時顧襄只覺得這個要求是天方夜譚,“可他當年還是不諳世事的孩童。時隔多年,又如何知曉?”

默然半晌,蕭望師並未回答。卻只是緩緩說道:

“其實一直以來,主人每一次落子,無不取決於江公子的道術。你要相信,這局棋的運勢過去在他身上,未來也繫於他手。”

他的語氣,竟恍然有幾分懇求。

“請你們務必找到答案,主人想要的,就只有答案……他給出的回答,才是決定主人最終走到何處的肯綮。”

“記住,是江隱的答案。”

……

千頭萬緒難以理順,顧襄負著手走在昔日“家”中。因為太過熟悉,她甚至完全不需要分神看路。

忽然,一片陰影悄然飄進餘光裡,她登時全神戒備,手已搭在劍鞘之上。

然而,抬頭看去,她驀地全身一震,定在了原地--

顧雲天。

原來她竟不知不覺走回了自己舊日的院子。而顧雲天像是料定了她會來一般,就立在她門前相候。

剎那間,心頭繚繞的思緒戛然而止,她整個人空白了片刻。

闊別三個月,天翻地覆,但顧雲天看起來和往日沒什麼不同。除了左手也被精鋼義肢取代。

顧襄定了定神,想說什麼,卻發現自己連如何稱呼他都不知道了。

做了二十年父女,可一朝得知並無血緣。主上和屬下的關係,如今也已解除。若說是仇人,可此刻他站在面前,自己心裡其實並未湧起恨意。

“襄兒,你應該有話想問我吧。”

誰知,顧雲天一如往日般叫她,彷彿種種變故皆過眼雲煙而已。顧襄回過神來,依言上前。

“為什麼要謝釅繼任教主?”她確有很多疑惑,當下直截了當問出:“難道你還不知道謝釅認你為父,只是為了報仇?”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顧雲天笑了笑,深邃的眼底正在迅速聚積漩渦,“或者說,從與他重逢那一刻起,我就這樣期待著。”

“……你到底想做什麼?這些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遠遠不夠。”顧雲天理所應當地看著她,微笑道:

“謝釅,是全天下最像我的人。我一定要給他足夠浩瀚的施展空間,給他不計限度的包容放縱,才能讓他回饋我超出想象的驚喜啊。”

顧襄強忍住沒拔劍,轉而問他:“那顧柔呢?你就不問問她現在是死是活?人在哪裡?”

“不重要了。”顧雲天眼中湧動的暗流倏然凝固,平靜無波。

“我曾以為她才是最像我的孩子。可她讓我很失望。”

“她只是為了努力迎合我,約束自己做“該”做的事。而一旦脫出軌跡,她就手足無措了。這樣的人,是無法帶給我任何驚喜的。”

……

這一刻,顧襄從心底裡蔓延出一股涼意,但全身又燃起猛烈的怒火。她幾乎無法制住這撕裂般的矛盾。

“襄兒,曾經我以為你是個最平平無奇的孩子,所以我懶得在你身上花半點心思。但這次我真的看走眼了。”

她看到顧雲天又饒有興趣地望著自己,像在打量一個陌生人。

“這麼久以來,你帶給我的,何嘗不是另一種難以言喻的驚喜啊。”

“哈哈哈哈,看來當初收養你,真是一個無比正確的決定,哈哈哈……”

在顧雲天陶醉的詠歎中,顧襄耳畔泛起嗡鳴。

“謝謝你。”

她重重開口,打斷了顧雲天的笑聲。

失去了全部情緒的聲音變得冰冷,她一字一字地說:

“謝謝你給了我恨你的理由,以及,殺你的理由。”

……

趕回去的路上,顧襄快馬加鞭,拿起了最快的速度。

除了擔心那三個傷重不醒的人以外,還因為瘋狂滋長的思念。

這幾天的分別對她來說當真是度日如年。所以一旦處理完了必須做的事,她一刻也等不及回去,陪在他身邊,永遠也不再分開……

在這個誕幻不經的地獄中,她能看清的人,只有他。也只有他,能讓自己感知到那顆反覆揉碎的心仍在躍動。

終於趕回錢塘江口,她迫不及待地衝回了小院,推開屋門,心臟已經狂跳得快撲出胸膛。

“喂,你還知道回來啊!”

沒等她從失望中反應過來,孟梁的叫聲先把她嚇了一跳。

回頭,孟梁正站在自己身後,滿臉委屈和憤怒,還一手端著一個藥碗。

“他們--”

“你這不是看到了嗎?沒什麼起色。”孟梁翻了個白眼,從她身側越過走進屋內,“廚房還有一碗藥,你去拿過來。”

把三碗藥分別給他們喂下顧襄就忙活了大半天。終於碗底見空,她鬆了口氣,累得癱坐在床邊。

“他們三個會醒來的吧?”

“三個人,三種全然不同的傷病,都是我平生遇到過最棘手的情況。救醒任何其中一個,我都沒有把握。”孟梁說這話時倒不是在賭氣,語氣中也是落寞無奈。

顧襄把目光從這三個老樣子的病人身上挪開,望著憔悴了不少的孟梁,發現他的臉色也不比幾個病人好多少,這才切身體會到他這段時間有多勞累。“這段時間,真是辛苦你了。”

“辛苦倒沒什麼,可是沒用啊。”孟梁見她一臉愧疚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懨懨道:“我已經試過很多方法了,但我是治病救人的大夫,不是起死回生的神仙。你看這個,”

他走到顧柔旁邊,嘆道:“其實治療她超出了普通醫者的能力範圍。這種純粹的心脈內傷,只有內功特別純熟深厚的大夫才能醫治。我最多能看出些門道,卻有心無力。這樣下去,她不出一月必會心脈衰竭而死。”

“還有這個,”孟梁指著旁邊的沈雁回,繼續說道:“他的內傷也夠麻煩了,還多了個骨楔創傷。骨楔滯留在體內越久,長得越深,等長到骨髓裡就完了。但貿然取出風險更大,我現在還沒有把握以最小的代價挖出來……”

孟梁的臉色越來越苦,最後繞到床邊另一側,掀開被子一角示意顧襄來看,“他就不用說了,最是可惡!”

望著無知無覺安靜躺著的江朝歡,顧襄疑道:“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