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苾身子晃了晃,軟軟倒下。

“苾兒姐姐!”

歐陽蓓兒哭著上前去扶,可李苾高出她大半個頭,她的力氣太小,並不足以把李苾扶起來。

人影一閃,阿史那燕從門外衝進,二話不說俯身抱起李苾,大步走到床前把她放下,歐陽蓓兒忙不迭脫去李苾的鞋子,拉過錦被給她蓋好,燕坐在床頭,抓住李苾的手放在自已臉上,輕輕摩挲,不說話,只安靜的凝望著她。

剛剛抱起李苾的時候,燕的臉上除了擔憂,不知為何竟還有一絲暗暗的得意。

即使這種時候,她到底也是那個睚眥必報的大漠飛燕。

過了一會兒,李苾嘴角一動,歐陽蓓兒餵食的蜂蜜水流進了喉嚨。

“苾兒姐姐醒了!”

歐陽蓓兒喜道,阿史那燕摸著她的頭,柔聲說:“蓓兒,去給燕姐姐拿些吃的好嗎?”

歐陽蓓兒連連點頭,放下銀盃,一步三回頭的往王宮膳房去了。

屋內只剩下李苾和阿史那燕默然相對。

“阿蝦呢?”

李苾聲音微弱。

“慕容伏允派出了前往大唐報訊請罪的使團,我安排阿蝦跟著一起去了。”

李苾眼中短暫閃過一絲疑惑,很快釋然。

阿蝦在長孫皇后面前深得信任,有她在,說出的話會令太宗的採信程度高不少。

“你以為我還會讓她去天柱王府嗎?今後再也不會了!”

是的,使團被殺的幕後主使是誰,她倆心裡明亮如鏡,慕容世傑身邊已經是龍潭虎穴,她們絕不可能再讓阿蝦去冒險了。

雖然她們都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慕容世傑心腸狠辣膽大妄為,但他恐怕不會對阿蝦怎麼樣。

還是那句話:這世間,最複雜的是人,人心永遠說不清楚。

誰能預料到,慕容世傑這樣的當世梟雄,卻任由一個野草般堅韌的流求女子走進了內心呢?

愛沒有該不該,只有來不來。

只是不該的,縱使來了,也還是不該。

李苾和阿史那燕從小到大從未遭遇過姐姐這個角色,她們多年來都是在充當別人的姐姐,阿蝦的出現,彌補了她們生命中的這個缺項,並且讓她們不約而同的感受到:有姐姐疼,真好!

為了這個難得的緣分,她們也不會允許阿蝦冒哪怕一星半點的風險。

再說,阿蝦冒過的風險還小嗎?

若非阿蝦偏偏就是那個上天註定要走進慕容世傑內心的人,在天柱王府那間寬大的臥室裡,那兩個晚上只怕發生的不是旖旎的春光,而是殘暴的酷刑。

如果李苾和阿史那燕事先聽說慕容世傑有過一個離奇暴斃的王妃,就是打死她們,也不可能異想天開的賠他一個廚娘。

至今想起此事,兩人後背還冷汗淋淋。

真是昏了頭了!

李苾忽然又握住了阿史那燕手腕。

“慕容世傑已經喪心病狂了!”

“我讓慕容伏順派了雅爾金擔任使團衛隊長。”

雅爾金不僅是勇猛善戰的虎師將軍,還是蜀山第二代弟子,武守城、寧婉兒、李德獎的同輩師弟。他的武功修為雖比不上這幾位達到了神而明之境界的師兄師姐,但所習的“春木劍”也已練到第六重,有他在旁保護,天下能威脅到阿蝦安全的絕對不足二十人。

如果再刨除他的諸位蜀山同門,這個名單會大幅縮減到兩三人。

縱然遇到數百敵人強襲,輕功超群的雅爾金要帶著阿蝦一人逃離也是易如反掌。

他自已就曾數次從千軍萬馬的戰場上從容遁走,毫髮無傷。

可以說萬無一失了。

李苾疲倦的笑笑,握著阿史那燕的手輕輕搖了搖。

“最壞的結果,你想過嗎?”

“無非是不能待在這裡了。”

阿史那燕環視這間宮殿,眼底有絲絲不捨。

她來這裡時間並不長,但這個地方對她卻有著特別的意義,因為這裡是她和李苾雙宿雙飛、自在逍遙的地方。

之前,無論是陰山的營帳,還是衛國公府的小院,外面都有太多隻眼睛,有太多的束縛。

只有這裡,是完完全全屬於她們的,不需要擔心被誰發現,不用彼此放不下那僅存的矜持。在這裡,她面前只是她,她面前也只是她,溫馨,甜蜜,純粹。

這裡是慕容伏允送給她們的。

她們這場輾轉數千裡的奇妙冒險,如果沒有慕容伏允的全力襄助,是不會有這樣童話般結局的。

但世間童話,總是短暫。

“咱們得幫他。”

對燕的話,李苾重重點了點頭。

大勢所向,人力有限,慕容伏允最終的命運、吐谷渾最終的命運,已不掌握在自已手中,她們只有能幫到什麼程度,就幫到什麼程度。

為他人抱薪者,不可令其凍斃於風雪,至少,也要給他留下個希望的種子。

還有,得消弭那個潛在的禍害!

長安,立政殿。

“起來吧。”

長孫皇后笑眯眯示意。

“臣女謝皇后娘娘,娘娘厚恩,新垣旻此生難報,唯有來生做牛做馬,再為娘娘驅使。”

長孫皇后笑容越發親切:“我封你官職,是你的功勞應得,也為了讓你心無旁騖,更好的照顧苾兒。你回來時,苾兒她還好嗎?”

“臣女代青陽公主謝娘娘惦念,公主殿下身體康健精神矍鑠,數日前還曾與吐谷渾世子前往青海湖垂釣,所釣之魚是臣為他們烹製的。公主一切都好,只是時時都在思念皇后娘娘和陛下。”

“呵呵,如此甚好,一晃苾兒離開長安這麼久了,我也日日都在想念她。”

長孫皇后笑容不減:“阿史那燕也還好嗎?”

阿蝦對長孫皇后這句問話毫無防備,一時間愣在那裡,神色呆滯,徒然的眨著眼,不敢說話。

“你不要害怕,我既然問你,就是不再追究她了。那日在殿上,她胸口要害中劍,所有人都眼睜睜的看到她死了,既然死了,過去的所有罪愆便已一筆勾銷,本宮與陛下又豈會為一個不在人世的阿史那燕繼續耿耿於懷?好了,我再問你,她現狀如何?”

阿蝦艱難的嚥了口唾沫:“回娘娘,燕公主...阿史那燕日日都在青陽公主身邊,她們...好得很。”

“苾兒快樂,那就行了。”

長孫皇后點點頭,回首向屏風後微笑道:“陛下,臣妾問完了,該你了。”

太宗飄然轉出,笑著對阿蝦說:“你是苾兒特意派來為慕容伏允做說客的嗎?”

“臣女不敢做說客,只是將自已所見實情稟奏給陛下和娘娘,此事如何裁奪,自有陛下聖意決斷,何容他人置喙?”

太宗凝視阿蝦片刻,淡淡道:“你遠來辛苦,且下去歇息吧,這兩日朕就會有旨意,由你攜帶返回吐谷渾當殿宣讀。一路上除你之外,任何人不得接觸詔書,回到伏俟城後,把詔書讓苾兒先看看,讓她心裡有個準備。”

“臣女遵旨,告退。”

殿內只剩下了太宗和長孫皇后。

“梓童,朕這般處置可還有什麼不妥之處嗎?”

“臣妾不預朝政,陛下聖裁即可。”

“唉,只是這樣一來,只怕咱們的苾兒從今後便要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你我恐再也見不到這孩子了。”

太宗長嘆一聲,眼裡流露出憂傷。

長孫皇后做到太宗身邊,握住他的手溫存道:“陛下,臣妾也無比思念苾兒,這個孩子從小在咱們面前長大,猶如親生女兒,她又為大唐、為陛下立下過功勞,臣妾心中的不捨,不下於你。只是...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遠憂,孩子大了,終歸是要離開父母的,陛下就不要為此過於掛懷了。無論如何,陛下經略西域的大計,才是千秋萬代的功業,能夠躬逢其事,又何嘗不是苾兒之幸呢?”

太宗沉默許久,抬起頭,目光逐漸堅定。

在忐忑不安中煎熬了三個多月,吐谷渾終於等到了來自長安的最終命運宣判。

持詔書前來的大唐正使,是尚膳局六品司膳阿蝦...哦不,新垣旻。

大殿裡迴盪著她清脆的聲音,下面跪著黑壓壓的一片人群。

詔書宣讀完了,阿蝦沉聲呼喚:“慕容國主,奉詔吧。”

沒有迴音。

“青海國王慕容伏允,速接天可汗詔書!”

阿蝦提高了聲音。

慕容伏允依然一動不動。

身邊跪著的慕容伏順轉頭輕聲提醒:“父王、父王?”

慕容伏允還是沒有絲毫動靜。

“父王?”

慕容伏順詫異之下,還以為父親跪得過久血脈不暢,伸手想要去扶,慕容伏允的身體卻觸手即倒。

“父王——!”

大殿上立即亂作一團。

不怪慕容伏允心理素質差,誰聽到太宗這封詔書,誰也難以保持鎮定。

簡單來說,太宗宣佈了三件事。

第一件,鑑於吐谷渾國內政局不穩,竟連大唐使團都在其境內遭到劫殺,勢必難以負擔西域商路安全的重任,因此唐軍將進駐吐谷渾邊境,助其“剿匪”;第二件,命令慕容伏允立即前往長安,當面解釋並請罪;第三,此事沒有一個令大唐滿意的結果之前,青陽公主和親下嫁一事暫且中止,大婚典禮,也就不用辦了。

這封詔書的內容昨晚抵達伏俟城後,阿蝦已經告知了李苾,還向她出示了太宗和長孫皇后聯合下達的一道密詔。

隨密詔一起的,還有一封密信,李苾聽到密信是送交何人的時候,猶如頭頂響了一個炸雷,當場石化。

應該說,當晚響起的炸雷是兩個,因為密信接信人就在一邊親耳聽著,也當場石化了。

密詔內容大意如下:苾兒,好孩子,皇后阿孃和你阿耶身體都很好,只是都在惦念你。吐谷渾即將有重大變局,我們已經密詔邊境唐軍將領全力保障你的安全,你在萬急之時,可持此詔憑青玉令調動河州守軍。

孩子,你可以回長安來,帶著那個阿史那燕一起,也可以去任何你們想去的地方,無論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我們都由你,只需要你永遠記住一件事:今生今世,你都是大唐的青陽公主,都是那輪最皎潔的長安皓月。

苾兒,好孩子,我們很想你。

李苾不待讀完,便哭倒在地,阿蝦無從相勸,也拉之不起,想叫歐陽苾兒幫忙,卻發現她的壓力更大——另一邊,阿史那燕已經昏過去了。

因為太宗給她的密信上,開篇第一句話就是:頡利可汗去世了。

吐谷渾使團到達長安前兩天,鬱鬱寡歡一年多,身體狀態每況愈下的頡利可汗,在府邸中闔然長逝。

直到去世,他依然固執的居住在庭院中自已搭建的氈帳裡。

他最後呈給太宗的表章單獨提到了阿史那燕,請求太宗替他將一件信物轉交給燕。

太宗信上還告訴阿史那燕,從今而後,她與大唐為敵的種種過往一筆勾銷,唯獨拜託她一件事:照顧好李苾。

密信末尾太宗故作神秘的告訴燕,頡利可汗委託轉交的信物,已由使團中她們的一個絕對信任之人帶到。

好不容易幫著阿蝦把這又哭又笑又鬧的兩位活寶安撫好,歐陽蓓兒還來不及擦去額頭汗水,回頭看見出現在門外那張笑吟吟的臉,情緒立即也崩了:李婉柔!

原來太宗信中所說那個“絕對信任”之人,竟是李婉柔!

又是一通連哭帶笑加宣洩,屋內氣氛總算是恢復到了正常人能待的程度,阿史那燕看著李婉柔鄭重請出的那件信物,淚水再次決堤。

是大汗之戒。

太極殿壽宴行刺當日,李苾請命去埋葬阿史那燕“屍體”的時候,特意取走了這枚大汗之戒上交給太宗,她的本意是從這天的生死歷程之後,過去的那個阿史那燕一去不返,所有能讓她聯想起過去的物什,都不再保留。

如果不是因為殘月寶刀是上古神兵,李苾實在捨不得,也早一併交了。

太宗拿到大汗之戒後,本著物歸原主的原則,轉手就還給了頡利可汗。

現在幾經周折,這枚大汗之戒回到了阿史那燕手中,她看著它,淚如湧泉。

頡利可汗臨終此舉燕心裡非常明白,這是告訴她:只要大汗之戒還在大漠飛燕手中,突厥就留著一顆火種,縱使故國已不在,刻在蒼穹中的那道痕跡,永不會磨滅。

寢殿內一片親情歡洽其樂融融的氣氛,但李苾和阿史那燕心中明白,那場最終的交鋒,迫在眉睫!

和歐陽蓓兒一起摟著李婉柔親暱敘話的空檔,李苾和阿史那燕同時發現:阿蝦不見了。

“蓓兒,你陪著柔兒聊一會兒,我們出去一趟。”

“燕姐姐,苾兒姐姐,你們要去哪兒啊?”

“天柱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