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帳。

李苾禮數週全,從容拜見,全不似面對一個敗軍之將。

“大唐皇帝特使、青陽郡主李苾,見過突厥大可汗!”

頡利可汗端坐不動,只微微抬手示意免禮,身邊的執失思力發問:“大唐皇帝為何派一個女子來做議和特使?還有,我剛剛從長安返回,特使怎會來的如此神速?莫非我剛離長安,皇帝就把你派出來了?”

“大可汗,執失大人,李苾並非自長安而來。”

李苾依然從容:“還有,執失大人所言不確,我此來並非議和,乃是受降。”

帳內的空氣驟然緊張,頡利可汗頰上肌肉跳動,面沉似水;執失思力臉色鐵青,長長吸了一口氣;李苾身後的阿史那燕跺了一下腳,輕咳一聲,提醒她說話小心些。

李苾回頭望向阿史那燕,只見她臉上有焦急、擔憂、嗔怪,卻沒有太多氣憤的表示,輕輕點頭一笑。

然後迅速回頭,昂然對頡利可汗繼續說道:“大可汗雖然不快,當知李苾所言非虛。我也要請教執失思力大人,你在太極殿吾皇駕前所請之事,是議和、還是請降內附,區區數日,難道大人就忘了?”

激勵可汗面色更沉,執失思力連聲咳嗽,二人羞惱窘迫已至極處,卻無一言可以反駁。

堂堂大突厥,如今淪落到被一個十八九歲的漢人女子立於王帳之內公然叫囂納降,恥辱、恥辱啊!

“你既然不是自長安而來,如何得知兩國議和。。。內附之事的?大唐皇帝又如何授命與你?”

執失思力終於找到一個話題,暫時迴避了尷尬的氣氛。

“李苾近日均在肅州襄贊軍務,執失大人入朝奏請後,大唐皇帝至為重視,飛鴿傳書命我先行前來接洽內附事務。因李苾手中持有御賜信物,必可取信於大可汗。”

李苾說著,取出青玉令恭恭敬敬奉在手中。

執失思力只看了一眼,便轉向頡利可汗:“可汗陛下,這女子手中是大唐皇帝的青玉令,見此令如見君,其效用與您的大汗之戒一般無二。”

“議和也好,內附也罷,均茲事體大,唐朝皇帝為何急忙忙飛鴿傳書命你前來?萬一信鴿迷途怎麼辦?這等絕密大事洩露出去又怎麼辦?你輕騎簡從夤夜而來,莫不是唐朝皇帝疑心我突厥乃是詐降,派你來接洽是假、窺探動向是真?”

頡利可汗緊盯李苾連環發問,李苾低頭沉思,並未回應。

“為何不答?難道是被本可汗說中了?”

李苾抬起頭迎著頡利可汗咄咄逼人的目光,泰然應對:“天意難測,臣女不敢妄揣,唯有奉旨行事罷了。”

帳內再次短暫安靜了,俄頃,執失思力打破沉默:“大唐有何條件?”

“執失大人此問有些沒道理吧?內附是突厥先行提請,我朝陛下難道不該先知道突厥有何條件,與重臣斟酌商議之後再做定奪嗎?此等大事,莫非大人以為你走一趟長安,便即塵埃落定了?既要內附,總需突厥先拿出誠意,現在執失大人空口無憑就要問我大唐給什麼條件,李苾不得不疑:該不會可汗陛下所說有詐,是真的吧?”

阿史那燕真的急了,在身後不住拉拽李苾的衣襟;頡利可汗眼中兇光一閃,咬住了牙;執失思力臉色一寒,冷冷開口。

“可汗陛下神斷,你此行果有查探我突厥虛實之意!”

“執失大人此言差矣,若突厥請降內附純出誠意,我查探又能查探出什麼?除非,大可汗真有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意。倘若如此,那也不必談了,就請大可汗將我綁出帳外斬首,兩國就此罷了和議之事,繼續刀兵相見也就是了!”

帳內這一次的安靜,殺機四伏,所有人都屏住氣息,看著神色陰晴不定的頡利可汗。

不知過了多久,頡利可汗輕嘆一聲:“燕,帶唐使去歇息,我與執失思力商議之後,明日告訴她我突厥的議和條件。”

兩人剛剛出帳,執失思力就迫不及待說道:“可汗陛下,此女絕非唐朝皇帝使者!”

“哦?何以見得?”

“一者,長安與肅州遠距兩千裡,肅州離陰山也有千里之遙,即使屬下剛出長安,唐廷就飛鴿傳書肅州,此女接令即行,以時間推算,也很難這麼快到達王帳;二者,她說前來接洽內附事宜,卻說不出任何具體條款,唐廷派她來談個什麼?三者,我收到心腹密報,此女似乎與燕公主頗有瓜葛,適才在帳內,屬下冷眼旁觀,就感覺有異。。。”

“你想說什麼?”

頡利可汗霍然抬頭,冰冷的目光釘在執失思力臉上。

“這、這。。。屬下只是擔心、只是擔心。。。”

執失思力被頡利可汗的目光弄得慌張起來。

“燕是我的義女,從小在我身邊長大,倘若連她都不可信,我真不知還能信任何人。”

頡利可汗神情有些落寞:“你先回去擬個議和條款來,明日召唐使進賬,再聽聽她有什麼話說。還有,在她的寢帳外,你安排幾個可靠的手下,一旦有什麼異動,速來報我。”

“屬下遵命!”

執失思力出帳而去,頡利可汗凝視帳邊掛著阿史那社爾遺下的那張古銅色勁弓,久久不語。

正月的陰山寒風刺骨,李苾鑽進為她準備的嶄新氈帳,一股暖意撲面而來,她看著帳內熊熊燃燒的火盆,並不回頭,輕輕道:“謝謝”

阿史那燕沉著臉跟進來:“你不是唐朝皇帝派來的,你究竟來幹什麼?”

李苾回首:“如果我說我就是不放心你,來看看你,你信是不信?”

“我。。。信。”

似乎是為了驅散空氣中那股怪怪的味道,阿史那燕從李苾身邊走過,蹲下身子抖開一張白色獸皮,細細鋪好,擺上一隻繡著飛燕圖案的圓枕,拉過絲綢錦被,在旁邊又放了一塊小點的獸皮。

做完這一切,她舉目四顧,向帳外喊道:“打一盆熱水來!”

“兩盆!”

帳外親衛領命而去,心中不免奇怪:燕公主的第二聲命令怎麼聽起來有點不像她?

阿史那燕瞪著李苾:“果然是長安的郡主殿下,洗個腳居然要兩盆水?”

李苾吃吃笑著:“誰說是我自己洗了?難道咱倆用一個盆?那我反正無所謂呀。”

阿史那燕驚愕中已被李苾按倒在矮墩上,動手要幫她除去靴襪。

“你、你幹什麼?誰要和你一起洗腳了!我還要去。。。哎哎哎你別、別。。。我自己脫、我自己脫!”

上一個扒下大漠飛燕靴襪的人,還是阿史那社爾,其時燕只有八歲。

李苾碰了碰燕脫去布襪的腳:“你的腳好涼啊。”

燕哼了一聲:“隨軍巫師觀天象,說丑時末有雪,天氣還會更冷呢。”

李苾伸手在火盆上烤了烤:“這火真旺,燒的是一等農牧木炭,我一聞這個味道就知道。”

說著似乎想起了什麼,惡作劇的抓住燕的腳踝往火盆上湊:“剛好讓你的腳暖和暖和,哈哈。”

“你幹什麼?別燙到我了!”

燕狼狽蹬腿掙脫,猛聽身後“咣噹”一聲,二人齊齊回頭,只見一個親衛目瞪口呆站在帳門口,手中木盆掉落地面,熱水淌了一地,徒然冒著白氣。

“看什麼?毛手毛腳的,還不去重新打水來!”

親衛轉身就跑,邊跑邊揉眼睛:老天,我剛才看到了什麼?

燕公主,小人真的什麼都沒看到,你千萬別滅我的口啊!

另一個親衛比他鎮定,雖然也驚得伸出了舌頭,但好歹木盆端得穩穩的。

“我再等等,你先洗吧。”

火盆邊,李苾用腳攪動著熱水,不禁閉起眼睛輕哼起來:太舒服了。

阿史那燕看著她享受的樣子,忍不住向帳外伸脖子:打個熱水怎麼這麼久?

一陣陰冷的風從帳簾的縫隙間鑽入,吹在阿史那燕光著的腳上,冷得她左右腳互相腳搓了搓。

“一起洗吧,這盆挺大的。”

李苾眨著眼,真誠邀約。

阿史那燕本能的想搖頭,又一陣陰風無巧不巧的吹進來,凍得她出溜一下就將雙腳塞進了李苾的盆中。

帳內只剩嘩嘩的水聲,兩人感受著足底傳來的暖意,低頭不語。

木盆確實不小,李苾和阿史那燕四隻白皙的腳也確實都不大,但即便如此,一隻盆也還是太擠了。

去而復返的親衛吸取教訓,挑開帳簾把熱水盆放在地上,一溜煙跑了,但兩人誰也沒有使用新盆的意思。

“今晚和我一起睡行不行?”

“我看你膽子挺大的,難道不敢一個人睡覺?”

“那倒不是,我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人睡,其實挺孤單的。你呢?也一直一個人睡?”

“我若在牙庭,阿惹總會鬧著和我一起睡,所以我自己睡的時候也不多。”

想起慘死的妹妹,燕的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

“阿惹?是你妹妹?”

“嗯,和親妹妹沒什麼分別。”

阿史那燕拭去眼淚:“你沒有妹妹吧?”

李苾眼中忽然溢位一道溫暖的光:“其實,她對我來說,跟妹妹也是一樣的。”

“’她‘是誰?”

“呵呵,想知道嗎?有機會讓你見見?”

“有機會?”

阿史那燕苦笑了一下:“沒猜錯的話,她在長安吧?”

“對啊。”

燕的目光轉冷:“我永遠不會去長安的!”

記住她這句話,將來要考。

“跟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好嗎?”

“誰還沒個小時候了?”

“你呀,一點兒虧都不吃,我算明白你為什麼三番五次跟我說’兩清了、兩清‘了。”

帳內安靜下來,只有兩個細語呢喃的聲音,講述著長安和牙庭同一個月亮下,發生過的不同的往事。

“你還會彈琴?”

“你想學?我教你呀。。。”

子時末,帳內陷入了安靜,帳外,一個低低的聲音傳來。

“公主殿下,哨探來報。”

阿史那燕翻身而起,回頭看看睡著的李苾,輕手輕腳披衣靠近帳門:“什麼事?”

“發現兩個人,說是唐使,來接洽內附事宜的。”

唐使?

阿史那燕不及細想,挑簾出賬。

“他們說自己的身份沒有?有唐廷的旨意沒有?”

“說了,他們是鴻臚卿唐儉、將軍安修仁,也帶有唐朝皇帝的聖旨。”

阿史那燕極快的思忖了一下:“你帶他們先去客帳安頓,告訴他們夜深了,可汗陛下早已就寢,天大的事,也等天明再說。”

“是!”

聽到哨探走遠,阿史那燕回到李苾身邊推她。

“醒醒,快醒醒。”

李苾一骨碌坐起來,黑暗中眸子晶亮閃動。

“我這個假使者要露餡了?”

阿史那燕把衣服扔到她身上:“就知道你沒睡著!快,我送你出去!”

執失思力匆匆來到可汗寢帳外,輕聲呼喚:“可汗陛下,可汗陛下。”

“什麼事?”

頡利可汗聲音非常清醒,顯見根本沒有入眠。

“哨探報知,來了兩個唐使,持有唐朝皇帝親書的聖旨。可汗陛下,那個姓李的女子,果然是假的!”

帳內無聲無息,執失思力等了半天,不解的再次發問。

“此事如何裁處,還請可汗示下。”

“那個叫李苾的女子現在哪裡?”

“這。。。”

“照實說!”

“是。。。稟告可汗,燕公主今晚宿在了那個李苾的帳中,她們二人、她們二人。。。”

“她們怎麼啦!”

“小半個時辰前,燕公主帶著李苾離開了王帳,按時間推算,當是知道真正唐使到來的訊息之後。”

帳內再次安靜下來,執失思力忍了又忍,不得不繼續請示。

“可汗陛下,要把她們攔回來嗎?再晚個一時半刻,她們就離開我軍巡視範圍了。”

“不必了。。。”

帳內傳出一聲悠長的嘆息:“等燕回來,叫她來見我。”

“屬下遵命!”

執失思力想多了,即使他下令攔截,除非頡利可汗本人親自到場,不然誰也攔不住阿史那燕。她手中的大汗之戒,代表著可汗本人,誰不要腦袋了敢擋她的路?

陰山山口。

示意哥舒凱遠離之後,李苾回頭看著寒風中靜靜立馬的阿史那燕。

“記住你答應我的事。”

燕不說、不動、不看她,凝望著遠方的山體,就像一尊石像。

李苾撥馬轉身,忽聽身後弓弦聲響,還不及回頭看,一支羽箭嗚嗚破風從旁掠過,飛出好遠插在地上,箭尾嗡嗡顫動。

“我沒射中,被奸細逃走了,只好回去向可汗陛下領罪了。”

阿史那燕說完,無所謂的搖搖頭,策馬轉身,李苾又好氣又好笑的看著她的背影,正想揶揄幾句,冷丁發現一片雪花從面前飄落。

阿史那燕也看見了雪花,心中感嘆:巫師算得果然準啊。

雪越下越大,剛剛一炷香時間,大地便銀裝素裹,雪地上,兩行馬蹄印背向而行,越來越遠。

白馬賓士之中忽然打個響鼻,扭頸後望,似有留戀。

李苾笑著打了它一下:“捨不得走呀?別擔心,你還會見到她的。”

戰火紛飛、人世無常,沒有誰能肯定第二天太陽昇起的時候,自己是什麼樣的際遇。

但我就是相信,我會再見到她的。

絕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