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在下龍坡討生活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邊元胡也不例外。
雖然溫子騫當年醫毒雙絕,教徒弟教得也很盡心,可學藝這東西從來都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自嘲悟性太差的邊元胡哪怕使出吃奶的力氣,最後也只堪堪學了個兩三分。不過溫子騫何許人物?別說三分,任何人便只學到他的一分本事,今後走到哪裡都不會短了吃喝,尤其下龍坡這鬼地方,一個擅解各類奇毒的人絕不比醫術高明的大夫地位差。若非邊元胡的武功實在稀鬆,只會些粗淺拳腳,按他自己的說法,“怕是早就跟在哪位太歲身邊風光無限了”。
話雖如此,邊元胡這幾年過得倒也不差,手裡大錢沒有小錢不缺,很是逍遙自在,直到前幾日,有人突然找上門來,要他同去燎州城裡做筆買賣。
邊元胡起先自是滿口回絕——能被溫子騫收作關門弟子的人,心性自然不差,哪怕整天在下龍坡混日子,卻總歸不是那等是錢就賺生冷不忌的渾人——然而當對方說出他們要找的是某位權貴門下走狗時,邊元胡立刻改了主意。
因為兒時一些經歷,邊元胡對“權貴”這個字眼以及其所代表的群體始終抱有強烈恨意。既然要殺的是權貴門下走狗,那還有什麼可說的?邊元胡當即欣然同往。
誰知一行人混進城後,邊元胡才得知他們要殺的那條“走狗”竟是梧桐院管事趙秋寒,於是他又開始在心裡打起退堂鼓,倒非懾於梧桐院的名頭,而是對趙秋寒本人充滿忌憚——坊間早有傳聞,稱趙秋寒此人“人如其名”,乃是“秋寒秋寒,秋意寒涼,總能在悄無聲息間令草木枯黃、萬物凋敝”。
奈何不等邊元胡再次改變主意,同行之人又道出此行緣由,原來是“有人想要提醒姓趙的趕緊收手,別再胡亂打聽下龍坡的兵器買賣”。聽罷同伴所言,邊元胡頓時嚇出一身冷汗。他又不是傻子,豈會不知燎州最近出了哪些大事?又是什麼樣的“兵器買賣”能讓下龍坡冒險派人進城去找一位梧桐院管事的麻煩?可事已至此,誰能準他抽身事外?不將買賣做完就想提前跳船,信不信大夥兒先拿你的腦袋祭旗?
更要命的事情還在後頭。
邊元胡原本只知趙秋寒的身份和坊間風評,並不清楚其來歷底細,等親眼見到對方出手,他才瞧出端倪。好在趙秋寒無意取他性命,僥倖躲過一劫的他立馬腳不沾地地逃回了下龍坡。
誰曾想他前腳剛到,未等把氣喘勻,梧桐院的人後腳也跟著到了,而且一來就到處打聽本地兵器行的事情,還剛巧讓邊元胡遠遠瞧見。如此一來,他哪裡還敢耽擱?想著這幾人怕是追著自己而來,便趕忙找上自己唯一打過交道的太歲報信,這才有了昨日望瀑亭的事。
作為報信之人,昨日邊元胡從一開始就被要求躲在涼亭下方的密道入口處等待結果,也因此透過地板縫隙親眼目睹了田知棠看到七彩琉璃煙時的古怪反應。由於曾師承神醫溫子騫,邊元胡確信這世上沒有真能百毒不侵的人和物,而七彩琉璃煙的古怪顏色足以讓任何人對其心生忌憚,於是田知棠面對毒煙不退反進的舉動立刻就讓邊元胡想到了唯一一種可能——這個頭天剛與自己在城中見過的小子只怕就是師父過去經常唸叨的那個“小混賬”!
雖然此事未免太過巧合,巧到令邊元胡實在難以置信,可是除此以外,他想不到第二種可能。
因為狐裘女子一行被田知棠展露的實力所震懾,果斷遁入密道,邊元胡只能隨她們一同離開,直到今日瞅準空當,他才重新避開旁人返回密道,想要看看能否再次見到田知棠。可是這座位於上龍脊山腹中的密道迷宮並非哪位太歲獨有,邊元胡也不知自己會在裡頭遇上什麼人,所以先前剛從石壁中出來時,他才被聽到動靜隱去暗處的田知棠給嚇了一跳。
“幸虧師父未曾誆我,你小子果然從不殺人,否則我可死得冤枉。”邊元胡最後笑道,只是笑容十分生硬,顯然心有餘悸。
“是從不隨意殺人。”田知棠出言糾正道。
“那你到底殺過人沒有?”邊元胡又問。
“暫時沒有。”田知棠聳肩道。
“真的沒有?一個都沒有?”邊元胡再次確認,也不知出於何故。
“沒有。”
“可曾對人動過殺心?”
“難道你沒有過?”
“但你並沒有因此殺人?”
“廢話!”田知棠開始不耐煩。
“那就行了。”邊元胡點頭笑道,像是鬆了口氣。
“什麼意思?”田知棠見狀不解。
“帶你去個地方看場好戲,看完你就知我何意了。只是那地方不乾淨。”邊元胡擠眉弄眼道。
義莊。
原來邊元胡說的地方是本地義莊。
下龍坡雖是一處不在官府輿圖上的法外之地,鎮子西面也建有一座義莊。和天下各地的義莊一樣,這裡的義莊在人們眼中也“不乾淨”,哪怕下龍坡本身就是整個燎州的糞池子,但同樣都是不乾淨,二者含義卻截然不同。
田知棠大概能夠理解邊元胡為何要再三詢問自己是否殺過人了。
殺人其實是件很難的事,只不過世人大多將之想得無比簡單,許多人都因此認為自己真的“敢殺人”,於是那句輕佻之極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才會廣為流傳。
然而事實卻是,殺人真的難。那些整天誇耀自己敢殺人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全是他孃的吹牛放屁!真要讓這種人去殺人,他一定哭得比誰都響,叫得比誰都慘,跪得比誰都快!
所以殺人不在“敢與不敢”,只分“殺沒殺過”。
前者是自以為是的心態,後者是實實在在的狀態。
無論多麼冷血的人,只要你還是人,那麼你雙手沾過的每一滴人血都會在你心中烙下印記。雖然你可以強行掩飾甚至無視其存在,但當你真正面對死亡時,這些人血印記會立刻開始灼燒,直到將你的靈魂徹底燒成灰燼,除非你早在失去靈魂之前就已失去人性,將自己活成了一頭禽獸,甚至是連禽獸都不如的行屍走肉。
所以邊元胡必須問清楚。
儘管他們即將要去的義莊可能不會發生什麼危險,但義莊本身就是人世間最接近也最能象徵死亡的場所,至少是其中之一。心中有愧之人最好別去,否則難保沒有怨鬼索命。
只要田知棠表現出絲毫不想去或是不敢去的跡象,邊元胡都會掉頭便走。
好在田知棠從未殺過人,而他更加不信鬼神。
沒殺過人,自然問心無愧;
不信鬼神,則是因為“鬼神在心間”。
田知棠打小就被長輩反覆教誨:世人之所以敬神,只因有求於神;世人之所以怕鬼,全是心中有鬼。倘若胸懷坦蕩心存浩氣,雖鬼神又有何懼?
正因如此,世間所有關於鬼神的信仰才會不約而同地設法使人恐懼——道門有酆都城,佛門有阿鼻獄,就連傳說中流傳於極西之地的景教都有火湖煉獄。
一邊扮鬼嚇你,一邊畫餅哄你,手段說穿了簡單,卻往往行之有效。
世間事大多都是如此。
越簡單,越高明。
所以聖人微言大義,高手一招克敵。
此時子夜將至,正是夜濃時分,所幸山間積雪厚重,林中黑白分明。穿過最後一片樹叢,前方終現空曠,唯有兩點豆大光亮在風雪那頭依稀搖曳,想來便是義莊。遠遠看去,骯髒破敗的院牆橫於樹影斑駁的雪地之中,儼然如一張慘白鬼臉咧開巨口,正在夜色深處向著來人無聲獰笑。
田知棠同樣咧嘴笑了起來。他發現這裡真是一個很有趣的地方,或者說,這裡的主人是個很有趣的人。因為那張由樹影、積雪、屋瓦、牆壁所共同構成的鬼臉實在太過形象,分明是精心佈置而成,只為嚇唬每一個來到這裡的人。一旦察覺到這一點,那麼鬼臉的笑容立刻就會從猙獰可怖變為了詼諧可笑。
二人重又邁步向前,直到義莊門外。
邊元胡伸手推開朽爛失修的大門,夜風隨之湧入,門後庭院裡登時風聲嗚咽紙錢翻飛,像是誰家有人出殯。田知棠站在門前朝裡頭望了眼,沒想到這裡地方不大,死人卻多,連天井都停滿了破爛棺材,還有好些汙穢不堪的“草蓆卷”。萬幸此時天寒地凍風雪交加,屍體腐壞的氣味倒是不重,不過田知棠還是皺了皺眉,因為身後刮來的寒風中似乎裹挾著其他聲音。
邊元胡反手帶上大門,領著田知棠快步進入前堂,確認堂中並無異常後,二人一同縱身隱入房梁之上,然後微微探出腦袋,看向大門所在。過不多時,大門呼地被人推開,狂風再次穿堂而過,吹得地上紙錢嘩啦啦作響。
來人很多,為首的是三個女人。
打頭一個老嫗肥胖臃腫濃妝豔抹,當中一個婦人徐娘半老容貌端莊,末尾一個戴著半面,只是樣式材質皆與秦三臉上那張不同。
“怎麼又是女的?”田知棠忽然有些想笑。
“四姐,你何必跟這潑婦解釋?犯不著!她要掙那逼良為娼敗德性的髒錢便讓她去掙!日後閻羅殿上鐵筆勾決,牛頭馬面將她打下十八層地獄,到時百般苦刑也由得她去受!反正又疼不著咱們!”領著一干從人進得堂內,那戴面具的女子立刻看向婦人,嘴裡連連啐罵,似是繼續之前的爭吵,卻不知罵的是誰。
“我呸!你這牙尖嘴利遭雷劈的死丫頭!真是惡人先告狀!臭不要臉!”老嫗立刻炸毛,跳腳就罵,罵過又一手拍胸一手叉腰地看向婦人,“沈四娘,你自己摸著心口說說,老孃我怎麼就逼良為娼了?啊?那些破落戶自個兒還不起債,便拿女兒相抵,你情我願的事,人家閨女都點了頭,用你妹妹多管閒事?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吶!明明就是柴火妞,老孃我可憐他們爹媽日子苦,硬是一家塞了二十貫!二十貫喲!沈四娘啊沈四娘,你們靜心雅敘吃的也是這碗飯,你自己說說,老孃給的是多是少?就這價錢,去草市子裡能買幾十個小丫頭回來!老孃逼良為娼敗德性?老孃是給那些苦命閨女找活路!老天爺爺喲——”老嫗罵著罵著竟往地上撒腿一坐,捶胸頓足地哭嚎起來。
“錦大娘,你這是做什麼?”婦人蹙起眉頭,想要伸手去扶,卻被面具女子攔下。
“四姐你扶她作甚?就讓她坐在地上哭夠喊夠!回頭凍不死她個老東西!”
“你——你你你你你——你這殺千刀的騷狐狸小妖精!沈四娘,你管是不管?她今日毀了老孃的買賣也便罷了!你是咱們燎州的風月行首,老孃說什麼也得給你面子,就當你這妹妹不懂事!可她攪了老孃一樁行善積德的買賣不說,還偷摸著把老孃那些乾女兒全拐跑了!要命咯!這可要了老孃的親命嘍!老孃是招誰惹誰了?啊?當初好心好意收了幾個苦命丫頭養在家裡,無非想給她們換個活法,順道替自己攢點棺材本兒,這不過分吧?啊?你滿處掃聽去,看她們在老孃家裡過的咋樣?這一年四季吃的是大廚手藝,穿的是綾羅綢緞,戴的是金銀珠翠,學的是琴棋書畫,哪條哪樣也不比城裡那些千金小姐差!為替她們尋個好人家,老孃是操碎了心思跑折了腿,一張老臉都撇到地上任人踩啊!砸出去的銀子能照著她們模樣打出幾個一般大的銀人兒來!老孃一沒花你家銀子二沒吃你家米,你妹妹卻把老孃盡心盡力拉扯大的乾女兒全給攛掇跑了!真真地殺人不用刀哇!沈四娘,你到底管不管?哎喲喲我的老天爺爺啊——活不成啦活不成啦——老孃這就活不成啦——死丫頭壞事做絕!幾個養不熟的小賤種也沒良心!虧得大家母女一場,竟是說跑便跑了唷——”見婦人果真不來攙扶自己,老嫗坐在地上哭喊得愈發賣力,雙手上抓下撓胡亂拍打,那撒潑打渾的模樣直把躲在房樑上的二人看得竊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