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武四營如今屈指可數的實權將領之一,公孫飛鴻對馮嘉瑞有種發自內心的畏懼,這種畏懼無關對方內侍少監或者奉旨檢校內都督府的身份,而是源自對方的另一份秘密差使——署理左軍衙門事。

“左軍衙門”並非虓朝正式官署機構,早先只是些天子昔日的潛邸舊人,因為從龍有功,雖然肢體殘缺無法外朝為官,卻也少不了內庭封賞,除去幾名監與少監,剩下最肥的差事莫過於主掌中藏的內府局。由於替皇家管著錢袋子,加之天子繼位後為迅速穩定朝局,不得不將武四營丟給群臣做了出氣筒,深諳聖心又財大氣粗的內府局便暗中蒐羅了許多民間好手,替代武營偵騎充當帝王耳目,以防有朝臣聯手隔絕天子視聽,一來二去,這群始終沒有正式身份的人便被少數知情者統稱為“左軍衙門”。

因著當年是在武四營徹底失勢後才被趕鴨子上架坐上如今位置,公孫飛鴻對左軍衙門的具體內情知之甚少,然而這點有限認知便足以令他既羨又懼,尤其經過馮嘉瑞等主事者的巧妙運作,原本並不起眼的左軍衙門早已在天子精心佈下的層層迷霧之後悄然成長為一尊龐然大物,只公孫飛鴻自己這些年隱約窺見的一鱗半爪,就已可見一斑——

左軍十二部,各以地支為名,其中子部主潛伏,無孔不入,無所不在;醜部主將作,兵甲奇門,妙奪天工;寅部主征討,先斬後奏,皇權特許;卯部主諜探,八方窺秘,天下觀風;辰部主法紀,節制內外,裁度刑賞;巳部主暗刺,影中來去,殺人無形;午部主車駕,通關過隘,四海皆達;未部主招撫,化彼之力,為己之用;申部主謀算,智在力先,四兩千斤;酉部主傳訊,一雞既鳴,萬里同音;戌部主宿衛,奸邪難進,家宅安寧;亥部主財計,聚斂有術,點石成金!

公孫飛鴻雖不知道左軍衙門如今的規模究竟已經龐大到什麼地步,卻能斷定其超越昔日的武四營只是時間問題,所以他不能不畏懼馮嘉瑞,畢竟他太清楚武四營的過去。

“公孫飛鴻——”就在公孫飛鴻滿心惴惴之際,馮嘉瑞已坐去榻上,端起茶水輕輕吹了兩下。

聽到這聲呼喚,公孫飛鴻立刻推金山倒玉柱地跪去榻前,嘴裡連道“卑職辦事不力,罪該萬死”。

“滾起來,別辱沒了這身衣裳。”馮嘉瑞見狀微微蹙起眉頭,顯出少許不悅之色,撇嘴輕斥一句,又抬眼掃視房中一干武營偵騎,放下手中茶杯道:“聽好了,除了當今聖上,沒人能讓你們跪下。誰敢放肆,滿門盡誅!都記住了麼?”

眾人齊聲應是,無不大為振奮,心說聽眼前這位的口氣,難道咱們武四營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即將東山再起了?

唯獨公孫飛鴻心中暗暗一緊。

武四營和左軍衙門,天子分明只需一個就夠了,已經註定將被拋棄的前者突然被眼前這位給出如此激勵,恐怕並非好事。

“卑職多謝大都督不殺之恩,可是大都督,卑職當初大意疏忽——”滿心憂疑之下,公孫飛鴻決定冒險試探一番,然而話未說完,就被馮嘉瑞笑著打斷。

“行了,你當初都知道要找孟弘文幫忙求情了,今日還在本督跟前抖什麼機靈?”

公孫飛鴻聞言滿臉賠笑,心卻絲毫沒有放下。

“不過公孫飛鴻,本督沒有一進城就摘你腦袋,只因聖上宅心仁厚,可規矩就是規矩,既然你辦砸了差事,總該給個交代。”馮嘉瑞忽然又道。

“大都督,這——這——”公孫飛鴻本已高高懸起的心陡然一沉。他當然清楚規矩,可礙於自己已是戴罪之身,他自進城以來幾乎每日都跟在孟弘文身邊,況且劫囚案一事,孟弘文也在等朝廷先定調子,他又哪敢輕舉妄動,擅自跑去外頭查線索?

“怎麼?給不了?”馮嘉瑞的聲音重又響起,輕柔和緩依舊,倒是聽不出半點質問責難之意。

“大都督恕罪!卑職該死!”公孫飛鴻只得再次告罪。

“那本督就給你指條道兒吧。”馮嘉瑞笑了笑,從袖中取出一張信箋。

公孫飛鴻接過一看,原來是一份寫有幾個本地糧商字號的清單。

“大都督,這是?”公孫飛鴻似有所悟,仍舊小心翼翼地問道。

“馳州那頭的糧食一時半會兒還過不來,城外災民的肚子卻等不了,況且——”馮嘉瑞啜了口茶水,略作停頓又道:“總之先將災民穩住再說。”

“之前您和孟大人不是說要以工代賑麼?何不直接將災民送去老鴉嶺?如此一來,楊大將軍那邊只需安排人手將糧食送到州境即可,豈不省時又省力?”

“行不通。”馮嘉瑞冷笑擺手,心裡想的卻是嚴榮當日對孟弘文“準備擴建老鴉嶺棧道”這一試探的回應——或者應該說是威脅——若孟弘文真敢如此,嚴家說不得就要變成“無根浮萍”,“不知將往哪頭漂”了。

虎老威仍在,嚴家終歸還是有底氣的。

這也是馮嘉瑞決定讓孟弘文驅虎吞狼的原因。

天子本就為他此來燎州提前做了兩手準備,而他只是見機行事。

既然嚴榮依舊不肯低頭,那就設法令其與蕭黨兩敗俱傷好了,如此還能為天子日後拿捏蔣寧埋下伏筆。

想到蔣寧,馮嘉瑞不禁再次冷笑。

平心而論,蔣寧的確是國人眼中的賢相,也是學生心中的良師,但在天子看來,這位當朝首輔卻並非好臣子,只因他似乎忘了自己首先是朝廷的宰相,然後才是其弟子的先生。但凡這位曾有擁立之功的兩朝元老能夠少些私心,多些氣量,天子都一定會成全他那師生同為相的夙願,可惜……

“老蔣寧啊老蔣寧,你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忘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有些東西從來只能聖上給,不能臣子開口要,況且聖上明明早已替你的好學生鋪就入閣之路,如今你卻因為一個楊元正就犯了小人之心,糊塗哇!虧你還是堂堂首輔!你那肚子裡頭能撐船的宰相肚量呢?”

“大都督?”眼見馮嘉瑞似乎有些走神,公孫飛鴻輕輕喚了一聲。

“唔?咳咳——唔——”馮嘉瑞聞聲假咳片刻,佯裝不悅地清清嗓子呵斥道:“有話便說!吞吞吐吐地做什麼?”

“卑職不敢。卑職只是想問,我等該以何種理由拾掇這些糧商?”公孫飛鴻捧起手裡那張清單,向對方請示道。

“你們武營偵騎做事,還要什麼理由?”馮嘉瑞輕蔑反問。

“這個——大都督明鑑,這燎州城裡的糧商個個都有背景,卑職是怕萬一影響到您和孟大人的事,那卑職可就罪該萬死了。”公孫飛鴻連忙解釋道,話說得很是委婉,但想來對方應能聽懂。

倘若換去別處,馮嘉瑞所言自無任何問題。武四營便再怎麼江河日下,抄幾個民間糧商也不必找什麼藉口,可燎州畢竟有所不同,此間最大的糧商不是別人,正是嚴家的“孫小姐”夏繼瑤,雖然梧桐院名下糧店並不在馮嘉瑞給的這份清單上,卻難免還是會讓公孫飛鴻擔心事後影響。

“讒言鬼語,謗誣國侯。”馮嘉瑞心知公孫飛鴻的猶疑也是情有可原,當即便替他尋了個藉口,說完又略顯不滿地輕斥道:“夠不夠?”

公孫飛鴻乾笑著抱拳躬身,一顆心總算踏實下來。

“唉——可惜了。”

城西廣濟倉外,眼看著最後一架滿載的糧車緩緩駛向城南,田知棠不禁嘆了口氣,這聲輕嘆卻惹來周圍幾名同僚異樣的目光。

“知棠兄此話怎講?”趙秋寒邁步近前,好奇問道。

“秋寒兄何必明知故問?”田知棠不答反問。

“呵——”趙秋寒輕笑搖頭,彎腰從地上拾起幾粒散落的麥子吹了吹,又合掌搓去麩皮,然後將飽滿的麥粒送到嘴裡輕輕嚼碎嚥下,這才拍了拍雙手說道:“都是好糧食啊,不過知棠兄,請恕小弟直言,你恐怕想多了。”

“哦?”田知棠沒有深究對方話語裡那令人費解的轉折,只將全部心思都放在最後那句“想多了”,卻又難解其意。

“其實小姐當初根本沒想那麼多,畢竟——”趙秋寒轉臉直視田知棠的雙眼笑道,“小姐不是神仙,不可能有未卜先知之能,況且孟大人何許人物?誰有十足把握逼他就範?”

“所以秋寒兄這話的意思是?”田知棠略微有些愕然,心說難道自己在這件事上也是自作聰明瞭不成?

“小姐的確早就知道燎州今冬或有雪災,但也僅止於此,不過這已足夠,不是麼?”趙秋寒抬手指向周圍那些仍舊堆得如同小山包似的糧垛,“糧食這東西總是再多也不嫌多,尤其咱們燎州,缺糧乃是常態,所以只要手裡有糧,無論這場雪災來或不來,都一定是枚好籌碼,其箇中分別無非是分量輕重,以及將會用在何處罷了。”

“秋寒兄所言極是,看來在下的確想多了。”田知棠當即只得自嘲一笑。想想也對,自己當初之所以認為夏繼瑤提前囤糧是為了嘗試借災情逼孟弘文低頭合作,全因自己是以果推因,無論得出的結論看似多麼合理,在缺乏充分依據的前提下都難免想當然,何況這個“果”也並非已經發生的事實,而是自己以為。與之相比,趙秋寒的說法顯然更加合乎常理。至於剛剛送出去的這一萬石糧食,對於財大氣粗的梧桐院而言還真就談不上“可惜”,畢竟欽差大人的面子不能不給麼。

說起送糧這事,雖在田知棠預料之外,卻也是情理之中。自從那天馮嘉瑞親自出城探望過災民之後,此番與他同來燎州的那些武營偵騎就在公孫飛鴻的帶領下抓了城中幾家糧商字號的東家。

按說似塘驛劫囚案這麼大的事,民間爭相議論實在不足為奇,便有人因為之後陳記的一系列事情對嚴家指指點點,也不至於落個“謗誣國侯”的罪過,而且被抓的幾家還“剛巧”全是糧商,所以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馮嘉瑞此舉分明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既然欽差大人都快將態度直接擺在了臉上,其他人哪裡敢不識相?商人囤積居奇發天災財的黑心行徑無論多麼令人不齒,真要打官司也有得扯,而誹謗國侯這種事,只要你長了嘴巴能說話,那就根本沒法自證清白。憑武營偵騎的手段,想要從你的家人朋友裡頭找出幾個“人證”還不是信手拈來?

話雖如此,糧商們倒也不曾因為馮嘉瑞此舉就嚇得玩命割肉,哪怕你是堂堂欽差,做事也要講個規矩分寸。你要糧,我們給,但絕不多給,反正面子上過得去就好,至於那些賤民能否活著吃到馳州送來的賑災糧,這是官府的責任。

雙方默契已成,作為燎州頭號糧商的幕後東家,夏繼瑤免不得要做個表率,並最終決定拿出一萬石米糧送給官府賑濟城外災民,由於數量可觀,還特意為此派出多名管事於沿途確保糧車周全,雖略顯小題大做,可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鬼知道會不會有餓急了眼的災民亂來,或是有膽大妄為的江湖勢力見財起意?

“知棠兄,難得一同出來辦事,如今事情既已辦完,趁著時辰還早,咱倆不妨去城裡找個地方喝幾杯?”聽到遠處再次傳來一聲鳴鏑,趙秋寒確認先前離開的最後幾架糧車也已有人接手照看,於是對田知棠發出邀請。

“如今城裡還有酒肆開門?”田知棠聞言奇道。

趙秋寒也不回答,只是眨眼一笑。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田知棠心知自己問得實在多餘,想著正好借這個機會與對方加深交情,當即欣然應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