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街突然安靜下來,很快又喧譁一片。吵鬧聲迅速漫延,轉眼就讓整個長樂坊陷入沸騰。無數人影從街邊的酒肆青樓裡蜂擁而出,密密匝匝地擠在街道兩旁,將滿含驚喜的目光齊齊投向長街那頭。
“嶽武極!是嶽武極!”
“重陽公!竟當真是他老人家!”
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夜色下走出一道壯如山嶽的身影。數千雙目光立時變得無比熾烈,內裡充滿了對那道身影的敬畏。
此時風疾雪重,來人卻只隨意披了件袍子,一雙如刀銳目透著攝人心魄的寒意,兩片斑白鬢角染出能壓霜雪的肅殺。
隨著那道身影大步走過長街,所有佩刀之人無不抱拳肅立,只因來人親手將刀這件兵器立在了當世武道最巔峰,令天下所有用刀之人都與有榮焉!
六非劍神方神劍曾一劍光寒十五州;
白衣劍聖段白衣曾劍藏天下盡白衣;
兩柄交相輝映數十載的神劍道盡了劍客風流,如今則由這口霸氣絕倫的神刀鋒芒蓋人間!
這位於風雪中徐行漫步卻又風雪難侵的雄偉男子不是皇者勝似皇者,只因他叫嶽知峰。
“武道崑嶽,唯我知峰”的嶽知峰!
在所有人滿懷敬意的注視中,嶽知峰終於來到八方居外。當他停下腳步,人們便看到了一座巨峰拔地而起,聳峙雲霄刺破天際。
“晚輩斗膽請問重陽公,我兄妹二人幾時得罪過您老人家?”早已和眾人一同來到八方居門外的曲鷗率先問道。他想不明白,眼前這位當世武道第一人為何要對自己兄妹惡言相向。說句長他人志氣的話,這簡直如同猛虎對著羔羊齜牙,不是餓,就是閒。可就憑他曲氏兄妹這點能耐,即便祖墳冒了青煙,怕也沒資格惹上重陽九曜這等神仙般的人物。
“喪性敗德的東西,滾!”嶽知峰撇嘴啐道,一個“滾”字出口,竟令兄妹二人的佩刀應聲崩裂,碎作滿地殘鐵。
罵走穢亂人倫的曲氏兄妹,嶽知峰又轉臉看向躲在遠處的柴洵,只目光一觸,就讓後者癱坐在地。嶽知峰哂笑一聲,視線再次掃過人群,最終落在田知棠身上。
“你,出來說話。”
“晚輩田知棠,不知前輩有何見教?”眼見嶽知峰點名自己,儼然一副來者不善的語氣,田知棠雖滿心愕然,卻還是邁步去到街心,向對方鄭重行禮。
“聽說你的劍有些邪門兒。”嶽知峰隨手一指田知棠夾在腋下的竹鞘劍,“我想瞧瞧是怎麼個說道。”
人群一片譁然,誰都不曾想到堂堂武道四極之首深夜冒雪進城,竟然只是為了看一個後生晚輩的劍?
唯獨田知棠一改方才驚訝,迅速冷靜下來,心說這隻怕是李鳳橋搞的鬼。除了那隻與嶽知峰交情匪淺的老烏龜,天底下再沒人有這麼大的面子,能讓對方屈尊來找自己一個無名小輩的麻煩。
“抱歉!”心下既生明悟,田知棠果斷搖頭拒絕。
“劍出必三忌?”嶽知峰似乎早有所料,笑著又問。
“是!”田知棠正色頷首,確定自己沒有猜錯。
劍不輕出,出必三忌。
三忌者,勝負、恩怨、名利。
這是當年田家祖上親手刻在宗祠誡劍碑上的碑銘,也是每一個田家後人都必須恪守的祖訓。知道田家這句祖訓的外人寥寥無幾,而李鳳橋正是其一。
“不給看?那你就接我一刀。”嶽知峰聞言大笑,說話間右手高高抬起,“三忌無生死。接不住,你死。看刀——”
手刀輕描淡寫地揮落,竟綻出耀眼金光,逼得滿街風雪退散!
以無上真氣催發的璀璨刀光霎時間照得長街大亮,也照亮了田知棠握住劍柄的右手。眼見自己避無可避,他只得拇指發力一勾,那根原本將劍柄與劍鞘牢牢系在一起的細麻繩就此繃斷。這聲響明明細不可聞,偏又教旁人無不生出強烈錯覺,彷彿山崩地裂震驚千里!
如同烈日當空的金赤刀光轉瞬即至,田知棠手中也迸出一抹森然劍芒,並非刺眼的金,也非灼烈的紅,而是冷冽的白,勝過白玉,也勝過冰雪。任何人看到這種白,腦海裡首先想到的一定是白綾、白幡,還有出殯時漫天飄撒的白紙錢。
因為這種白已經不再只是顏色,更是一種象徵。
白芒激射而出,金光冰消雪融。
一切都發生得如此之快,以至於沒人看清嶽知峰是如何赤手揮刀斬退風雪,也沒人知道田知棠是如何鋒芒出鞘傲然爭輝。人們只知道後者竟當真接下了這一刀!哪怕他已足足後退十丈,嘴角也滲出一抹刺眼腥紅,可世間又有幾人能夠接下重陽九曜當面一刀?
“刺我一劍!不刺,你還是死!”未等人群驚呼失聲,嶽知峰再次大笑。
於是田知棠果真就刺了!
只見他抹去嘴角血跡,雙手平舉長劍,一縷寒徹周天的無形殺氣自那口鏽跡斑駁的鐵劍上應激而出,彷彿令這雪夜都有了某種玄之又玄的變化——
一切都變得無比緩慢,緩慢得近乎停滯。狂風喑啞,暴雪驟停,萬千雪花盡皆懸浮於半空。
當所有一切都陷入靜止,一點冰霜卻在田知棠腳尖凝結,又以之為中心向四面八方飛快漫延,轉眼便覆蓋了街面,爬滿了牆壁,然後以更快的速度一直延伸向外,直達天際,霜覆萬里!
“好凌厲的劍意!來!”嶽知峰目光灼熱,絲毫不為眼前幻象所動,反而向對手發出邀請。
田知棠面無表情,長劍應聲刺出。此時恰有一朵雪花懸停於劍鋒前方,可是當劍鋒穿過,雪花卻紋絲不動,似乎穿過它的並非劍鋒,而是一抹無有實質的幻影。
夜空突然亮起,一道冬季罕見的驚雷轟然炸響,亮白電光穿破濃雲刺向大地,一如田知棠刺向嶽知峰的劍。
那是一種說不清快慢的速度,一種說不清輕重的力道,你覺得它是怎樣,它就是怎樣,但無論怎樣,當這一劍刺出,偌大天地都在眾人眼中化為虛幻,只有這一劍真的不能再真。
人生雖百年,最真實者,不過生死而已。
這一劍,就是生死。
閃電一點點割裂雪夜,劍鋒也一寸寸接近目標,直到前者終於擊中大地,在地平線上激起一圈明亮光暈,後者也刺到嶽知峰身前尺許,卻被一層無形屏障所阻,在兩股力量地擠壓下迅速彎曲。
光暈越來越大,鐵劍越來越彎,隨著光暈放大到極限,田知棠手中鐵劍同樣彎曲到了極限,崩得鐵鏽四散飛濺,顯出寒光凌冽的劍身。
突然,鐵劍曲而復直,遠處光暈中心亦有火光暴起,雷霆之威猛地突破束縛,一聲震耳欲聾的鳴爆在天地間轟然炸響,鼓盪風雲。
巨響聲中,田知棠倒飛而出,口中噴濺的鮮血在白雪映襯下紅得格外妖異。
“好小子!還能起身否?”嶽知峰的笑聲第三次響起,任誰都能聽出其中的激賞之意。
“能。”田知棠拄著長劍艱難站起。
“聊幾句?”嶽知峰又問。
“好。”田知棠強自嚥下一口血沫,踉蹌著走向對方。
二人雙雙離去。
長夜依舊,燎州城卻已全無睡意。
半個時辰後,城外歲寒嶺。
伸手撣落肩頭積雪,田知棠望了眼遠處燈火闌珊的燎州城,有些沉不住氣的他剛要張嘴問出心中諸般疑惑,站在前方的嶽知峰卻已搶先開口。
“你的事,老李都和我說了。”
“就知是他!”田知棠心說果然,嘴裡卻道:“他請前輩出手,是想讓我知難而退?”
“他是一番好心。”嶽知峰淡淡道。
田知棠哂笑不語。
“其實他也為難。”嶽知峰迴頭瞅了田知棠一眼,竟又長吁短嘆道:“唉——說來還是你爹當年造下的孽,若非他在大王關下那驚世一劍斬去我大虓武林泰半菁華,咱們這些老骨頭如今又何須為了後繼無人發愁?說回李鳳橋,這老傢伙可比仇老生還苦,東海閣好歹還有那麼三瓜兩棗的,偌大一個定陽李氏卻挑不出一個能入眼的小輩,全靠他獨挑大樑。眼下朝中局勢波詭雲譎,連帶著定陽那頭也不安穩,畢竟三輔之地麼,只需京師起點風,定陽就要翻出浪,可他還是放著家裡的事情不管,專門為你跑了一遭。馬上快七十的人了,來回幾千裡地,鐵打的身子骨都吃不消,你卻當面拿話擠兌他,還什麼‘漁父是漁父,屈子是屈子’?你倒同我講講,誰是漁父?誰又是屈子?這也就是看在你爹當年是為——唔——總之是看在你爹的份上,他才無心與你計較,但凡換一個後生晚輩,敢在他面前如此沒大沒小地試活著?都不用他張口,別人爹孃師父就會立馬動手清理門戶!”說到此處,嶽知峰再次瞪了田知棠一眼,直把後者臊得是面紅耳赤,心說自己確實有些不通人情,竟完全沒有體諒過李鳳橋的難處。
“不過他是他,我是我!”嶽知峰忽然話鋒一轉,豪氣大笑,“老子等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一個像樣的,豈能再次錯過?知道你小子最大的顧慮是什麼,我已讓人給一法寺和廣成觀分別帶了話去,讓他們不要再玩當年那些下三濫的手段,不然老子非拆了他們的山門不可。滿天下的和尚道士圍著一家人下黑手,神仙都招架不住,虧他們做得出來!真他孃的無恥!”
“前輩,您——”田知棠滿心驚訝地看向對方,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我只不許他們同你玩陰的,其他事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哦,對了,我得給你提個醒兒,佛門道門如今各有一株千載難尋的好苗子,一個法名‘淨緣’,另一個叫作‘世塵子’,年紀都跟你差不多。如果他們捨得把這兩人放出山來,你可千萬不要掉以輕心。淨緣如何我不曉得,那世塵子卻是道門千年以降,第五個將‘觀執’練到第八重境界的不世奇才。我見過這小道士,人品不錯,就是脾氣太橫,比老子都橫,一看就是興雲子那夯貨教出來的。”
“前輩大恩,晚輩無以為——”田知棠撩袍便要拜倒,卻被嶽知峰伸手托住。
“恩個屁!舉手之勞而已。話說回來,我倒真想問個明白,你們海池鯤鵬為何要‘矢志斷長生’?”
“晚輩請問前輩,何為道?”面對嶽知峰的問題,田知棠不答反問。
“道可道,非常道。你這個問題太大,沒人答得了。”嶽知峰擺手笑道。
“那麼前輩以為,長生是否是道?”田知棠又問。
“唔——”嶽知峰想了想,聳肩說道:“雖然我不信這玩意兒,但古往今來,無數才智高絕之人都說長生是道,還是大道至道。”
“可家父生前說過,這些人要麼愚蠢透頂,要麼大奸大惡!所謂‘長生大道’,根本狗屁不通!”田知棠聞言嗤道。
“哦?此話怎講?”對於田知棠的失禮言行,嶽知峰並不見怪。
“前輩有所不知,昔日我海池祖師曾言:道生陰陽,化育萬物。陰陽者,一體之兩面也,陽生而陰殺,是故有生必有死,有死方有生。天生萬物而殺萬物,眾生無有不死,萬物無有不滅,此為道。是故長生非道,不過痴人之妄念,小者蠱惑人心,大者禍國殃民,不可不察!”田知棠正色道。
“話雖有理,卻也只是一家之言,況且長生非永生。螻蟻尚且偷生,遑論世間俗人?”嶽知峰出言質疑。
“人心不足,得隴望蜀。至於偷生——”田知棠心知嶽知峰是在故意摳字眼,仍舊認真答道:“若與他人無礙,所求虛妄也是無妨,奈何總有人假求道之名,逞一己之私,每每攪得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其為害之烈,實在罄竹難書!”
“你是說——‘天時’?”嶽知峰恍然。
“不錯!天時!”田知棠鄭重回道。
“明白了。”嶽知峰微微頷首,忽然又道:“可你當真不怕北海南池的衣缽和壁州田家的香火雙雙斷在你這裡?”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世間渴求長生者何其多也?你若斷長生,必將與天下人為敵。那些俗世痴人可不管你究竟想幹什麼,他們只知你要斷他們的念想。”
“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壯哉斯人!壯哉斯言!”嶽知峰仰天大笑,驀地抬手按住田知棠肩頭,手掌發力一握,“好小子,就憑你能以這兩句聖人言回我,往後咱倆平輩論交!走了!”言罷,嶽知峰縱身躍下山崖,所過之處罡風激盪,攪得四下裡雪霧翻滾,好似巨鯨捲浪,又如神龍歸海。如此驚世駭俗的修為,直把在崖邊執禮目送的田知棠看得咋舌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