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虎返回岐山院的時候,嚴不銳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侍女從一條羊腿上片肉。作為岐山院的元老人物,宋金虎對此早已見怪不怪。他知道看人料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拆解——食物也是自家小侯爺的愛好之一。雖然宋金虎始終無法理解嚴不銳為何會有這種愛好,但對方總是樂此不疲,而且只看不吃,以至於岐山院的下人們也跟著沾光,有幸品嚐到各種珍饈美味。
眼看著好大一條羊腿終於被侍女巧手拆解完畢,嚴不銳心滿意足地舒了口氣,抬手一指宋金虎,示意將片好的羊肉端給對方,然後拿起那柄掐金錯銀的解手小刀,一邊把玩一邊問道:“事情辦妥了?”
“是,辦妥了。”宋金虎雙手接過餐盤,頷首稱是,“屬下先讓人將韓三喜帶走問話,根據其對唆使之人的相貌描述,確認應是梧桐院那個新來的管事田知棠後,便使人將韓三喜的屍首丟去鬧市街頭,做成錯手誤殺的場面,然後親自去找田知棠當眾過了幾招。”
“哦?贏了還是輸了?”嚴不銳隨口又問。
“輸了。”
“他的武功很高?”嚴不銳有些意外。
“切磋較技,屬下或不如他;生死之鬥,他必不如屬下。只是您吩咐屬下鬧出動靜,所以屬下以為,輸比贏好。”
“有心了。”嚴不銳一下子笑了起來,眼中滿是讚許之意,指指宋金虎捧著的餐盤又道:“快吃吧。八方居的新法炙羊腿,本來是兩條,一條送去了燎縣,畢竟李得章這回做得不錯,稍後或將受些委屈,我得先讓他把心放回肚子裡。這條是留給你的。”
宋金虎躬身謝過,跟著便是一通狼吞虎嚥。風捲殘雲般吃罷羊肉,他將餐盤交還給侍女,重又看回嚴不銳。
“小侯爺,有了今日之事,加上此前的陳記失火,想來城中很快便會流言四起,咱們接下來該當如何?”
“等。”嚴不銳微微一笑,“等孟弘文把案子查到咱們頭上。”
“可是——”宋金虎略作躊躇,還是道出內心疑慮:“小侯爺,孟大人他會如此麼?”
案子當然是要查的,但怎麼查、從哪查、查多深等等,所有這些都是孟弘文必須考慮的問題,有些或許還要先等朝廷定下調子,所以他才沒有在第一時間啟動塘驛劫囚案的調查事宜,而是在過去幾天裡與各方頻繁接觸。
儘管目前尚不知曉各方態度,宋金虎卻不認為孟弘文敢在這起劫囚案上敷衍了事。
除卻禁兵一事本就極為敏感,蕭黨也是孟弘文不能不顧慮的因素。周全當日所為或許只是臨時起意,但從他借涉案禁兵當眾影射嚴家的那一刻起,這件案子就不再只是一起大案,更是一場朝野各方都會伺機下場的較量。由於國朝素有“未試州縣者不入館閣”之慣例,當初天子煞費苦心地將孟弘文外放燎州,除了眾所周知的緣故,本來也有為其日後入閣提前鋪路的用意。假如孟弘文選擇大事化小,之後蕭黨勢必發難,便不求將之一舉扳倒,也能在他日後通往政事堂的道路上栽下一方巨石。令天子和幾位老相多年苦心盡付東流的後果,孟弘文怕是擔待不起。
宋金虎也不相信孟弘文會讓周全奸計得逞,因為這起牽涉到禁兵弓弩的大案而被迫與嚴家撕破臉皮。雖然很多人都希望孟弘文如此——包括小侯爺嚴不銳——但對方絕非魯莽之人,不可能不清楚事情輕重。對於身居刺史之位的孟弘文而言,有些蓋子揭不得,揭了必出大事,一旦燎州局勢發生某些朝廷絕不希望看到的變化,屆時他的下場更加堪憂。
設身處地地想想,宋金虎以為孟弘文在兩相權衡後選擇避重就輕的可能性還是更大些。一來回避與嚴家正面交鋒,查案的難度自然會大大降低;二來這一選擇的最壞後果無非是葬送個人仕途,總不至於有性命之憂,更不會讓燎州出現劇烈動盪。然而令宋金虎始料未及的是,嚴不銳的看法剛好與他相反。
“他會,而且還是一查到底。”嚴不銳神色淡然,語氣卻斬釘截鐵。
“這——屬下愚昧,懇請小侯爺不吝賜教。”大惑不解的宋金虎立刻躬身求教,然而不等嚴不銳開口解釋,門外卻傳來一陣急促腳步。二人轉眼看去,就見一名下人火急火燎地飛奔而來。
“小侯爺!剛剛外頭來報,鄭蠻子突然進城了!”
宋金虎聞言,頓時變了臉色。原來這“鄭蠻子”名喚鄭安國,乃是由嚴榮親自指派的無還騎校尉,曾因些許瑣事,竟往府學門外口出狂言,一句“書生提筆何用,唯有猛士安國”惹來無數士子文人的口誅筆伐,這才落下個“蠻子”的蔑稱。然而此人平日看似一副十足十的莽夫做派,實則外粗內細文武雙全,否則也不可能被嚴榮引作得力臂膀,當上無還騎營的正印主官,以區區七品官階超越一眾督府老將,成為燎州軍中排名頭幾號的實權人物。
由於無還騎向來只遵嚴榮一人號令,鄭安國今夜進城無疑是奉命行事。鑑於無還騎營在整個燎州軍中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分量,宋金虎很難不為鄭安國的突然出現而感到擔憂,可當他滿心忐忑地看回嚴不銳時,卻見對方眼中竟是異彩漣漣。
幾乎就在嚴不銳與宋金虎得到訊息的同時,鄭安國已領著一眾親隨抵達燎侯府外。抬頭望向前方那座鑲有縱九橫七共計六十三枚銅釘的朱漆五間大門,他的一雙虎目裡滿是憎恨之意。儘管在絕大多數世人看來,這座遠超侯府規制的大門都代表了嚴家的無上榮寵,鄭安國卻能從中看出皇家的深深惡意,一如那句早已在朝野間廣為流傳的謠言。
鄭安國記得很清楚,當年先帝賜給嚴家這座制比親王的侯府大門後不久,自家大帥就主動向朝廷交出帥印,而隨著後來那句“燎州是嚴家的燎州”悄然傳遍天下,一度在朝堂上爭執難定的孟弘文外放燎州之事也變得毫無阻滯。
古往今來,帝王馭下不過“恩威”二字,如不能加之以恩,便只有凌之以威,所以“功高震主”才會成為千古人臣死局。若非當年大帥知機急流勇退,早已賞無可賞的嚴家哪裡還能存續至今?可即便如此,大帥也不得不為此付出遠甚於壯士斷腕的慘重代價。
因少時便已投身行伍,鄭安國與嚴家早夭的小公子和遠嫁的小姐並無交集,卻曾與伯卿、仲卿二位公子有過袍澤之誼。每每想起當年與二位公子一同在兩軍陣前出生入死的過往,鄭安國心中都有如刀絞。那樣兩柄能如乃父一般橫掃千軍的國之利器,竟因朝廷猜疑而雙雙摺戟於一次荒唐無比的邊釁,淪為天下笑柄。與之相比,自己和其他袍澤在這些年裡受過的委屈倒顯得有些不值一哂了。
暗自扼腕間看到侯府門房近前相迎,鄭安國揮斷心中思緒,將坐騎交與對方,快步趕往位於府內東側的議事廳。
此時已近人定,廳中上手坐著一位暮氣深重的古稀老人,正是世襲燎侯嚴榮。只見他一身燕居常服,外罩熊皮大氅,儘管面板褶皺暗沉,筋肉也早已鬆垮,骨架卻依舊粗大健壯,讓人輕易便能想見其年輕時那副龍精虎猛的名將雄姿。興許是因為精力不濟,原本在此等待鄭安國的他早已沉沉睡去,乾癟嘴唇不時翕張聳動,發出沉悶而又滯澀的鼾聲。
鄭安國自是不忍打擾,只對侍立在旁的嚴巫陽略一頷首致意,便輕手輕腳地進門默默等候,一時百無聊賴,索性抬眼打量起廳內唯一一件裝飾物——那副掛在嚴榮身後的猛虎下山圖。
虎者,山君也,乃是與龍鳳神龜同屬神物之列的毛蟲之長,是聲震群山的百獸之王。世人常愛在家中懸掛猛虎圖鎮宅辟邪,但大多都是伏虎臥虎上山虎,而下山虎則是莫大忌諱,只因下山虎不僅是惡虎,更是餓虎,兇性最烈,煞氣最盛。尋常百姓若以此類大凶重煞之物鎮宅,家人必遭衝犯,唯有似嚴家這等殺伐為業的行伍勳貴,才能與之相得益彰。
能被選為此間中堂的畫作自是名家所繪,筆觸極為傳神。但見雪山青松間,一頭吊睛白額的下山虎目光猙獰險惡,血口大張如盆,利齒森然如匕,毛色斑斕駭人,一條鐵尾斜掛勾明月,四隻巨爪交錯踏山岩,端的是形神兼備,栩栩如生,即便明知其在畫中,仍教人有種腥風撲面的錯覺,彷彿這頭猛獸隨時都會破畫而出,撕碎一切膽敢出現在它視線中的活物。
鄭安國初見此畫時只有八歲,隨父親前來拜謁大帥的他才在門外遠遠看了一眼,就被嚇得胯下失禁,回家後依舊渾身打顫嚎哭不止,以至於母親不得不為他喊了整整一宿的魂。轉眼三十年過去,如今他每每重看此畫,都覺畫中猛虎再也不似當年那般猙獰可怖,也不知是因為自己長大了,還是因為畫的主人變老了?
一念及此,鄭安國心中頓時湧起強烈恨意。他恨皇家無情,更恨自己無能。哪怕如今的他已是文韜武略無所不精,更曾有過百騎突營殺得玄方數千精騎敗如潰堤的驚人戰績,卻依舊無法幫助大帥抵擋來自朝野各方的明槍暗箭,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強撐起那副早已形銷骨立的老邁身軀,繼續為大家遮風擋雨。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喘突然在廳中響起,鄭安國近乎本能地伸手上前,想替氣息不暢的大帥撫一撫心口,然而嚴巫陽更快,鄭安國的身體才稍稍前傾,對方就已經做了他想做的事。對於這位侯府老僕遠勝自己的反應和身手,鄭安國早已司空見慣,他知道對方平日那副行將就木的哀朽之相全是偽裝,“鷹立如睡,虎行似病”。
“唔?安國到了?”好不容易喘勻氣息,嚴榮睡眼惺忪地看向鄭安國,然後笑嘆道:“原想著趁你沒到先眯上一會兒,誰料眼皮子一搭就睡死過去。老嘍,不中用嘍。”
“大帥——”鄭安國胸口猛地一堵,想要張嘴說點什麼,心下又覺不忍,連忙改口問道:“您今日急調末將進城,不知所為何事?”
“你來告訴他。”嚴榮指了指鄭安國,轉臉吩咐嚴巫陽。後者聞聲上前,將自己今日與嚴不銳的談話對鄭安國簡單複述了一遍。
聽罷嚴巫陽所言,鄭安國不禁猛然抬頭看向嚴榮,眼底滿是驚怒。
“小狼崽子等不及要吃肉嘍。”感受到鄭安國怒火熊熊的目光,嚴榮再次笑道。
“他們敢!”鄭安國咬牙斷喝一聲,周身殺氣噴薄而出,竟將廳內燭火吹得齊齊一暗。
“請大帥即刻下令,準末將代為巡營,整肅軍紀!”怒歸怒,鄭安國並未失去理智。燎州軍在外人眼中固然是鐵板一塊,內部卻早已山頭林立,彼此間有著數不清的利益分歧,若非如此,某些人怎敢無視自家大帥的感受,在岐山院與梧桐院之間選邊站隊?又或者,他們當中的一些人並非是在孫少爺和孫小姐之間站隊,而是……
鄭安國不敢再想下去。他太瞭解那些軍中同僚了。都是百戰餘生之人,沒有誰是無腦莽夫,肚子裡的彎彎繞絕不比讀書人少,豈會早早向人交出投名狀?其中必定有詐!
對於鄭安國的主動請纓,嚴榮老懷大慰。眼前這個年輕人的立場總是如此鮮明而又堅定,這在燎州——不,應該是整個大虓——軍中都十分難得。想他嚴羅王統領大虓兵馬二十餘載,也不知提攜過多少後進,那些被他親手用一樁樁軍功送上公侯之位的老部下如今何在?刀又向誰?
那些人當然沒錯,忠於君上何錯之有?可嚴家對大虓從無二心,只想自保而已。我嚴某人一生為國開疆六千里,到頭來竟不能替兒孫求得寸許立錐之地麼?馳州民變、塘驛劫囚、還有那批涉案弓弩……陛下啊陛下,您這是在逼老臣吶!
“無還騎營校尉鄭安國何在?”到底是嚴羅王,情緒來得快,收得更快,原已微微起伏的心湖轉眼平滑如鏡,不見半點漣漪。
“末將在!”
“鄭安國聽令,即刻率部出城,代本侯巡視各營。”說話間,嚴榮取出一枚令箭,拋予鄭安國。
“喏!”